京城,终于到了。
这座大夏朝的心脏,给苏辰的第一印象,不是雄伟,不是繁华,而是吵。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连空气中都飘荡着一股混合了胭脂水粉与各色小吃的复杂味道。
苏辰在周家提前置办好的宅院里,舒舒服服地补了三天觉,总算把路上的疲惫驱散干净,然后就被送进了会试的考场——贡院。
春闱大比,天下瞩目。
数千名来自天南海北的举子汇聚于此,准备进行最后的鲤鱼跳龙门。
贡院的号舍,狭窄得仅容一人转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墨迹、潮湿木板和考生汗水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围的号舍里,已经传来了或激动或紧张的粗重呼吸声。
有人在低声背诵经义,有人在反复检查笔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未来的渴望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苏辰环顾四周,只觉得这一切都无比无聊。
他打了个哈欠,连日赶路的疲惫感,混合着这单调压抑的环境,化作了一股势不可挡的困意,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眼皮,开始打架了。
就在这时,开考的锣声响起。
试卷由专人分发下来,所有考生都屏住了呼吸,迫不及待地展开了卷子。
今年的策论题,只有八个字。
苛政、猛虎、民生、磐石。
题目宏大,立意深远,几乎没有固定的破题思路,极难下笔。
一时间,整个考场只剩下考生们倒抽冷气的声音。
无数人绞尽脑汁,抓耳挠腮,手中的笔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苏辰也看了一眼题目。
然后,他把试卷往旁边一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头枕着手臂,直接在号舍里睡了过去。
巡场的考官姓钱,是个一丝不苟的老学究。
他迈着方步,如同一只警惕的狸猫,在狭窄的通道里来回踱步,审视着每一个考生。
当他的视线扫过苏辰的号舍时,脚步猛地一顿。
只见那年轻人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呼吸均匀而绵长。
钱考官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睡觉?
在这决定天下士子命运的春闱考场上,竟然有人敢当众睡觉?
这是何等的狂悖!何等的无礼!
这是对朝廷的藐视!是对圣人学问的亵渎!
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他气得胡子都在发抖,差点就要冲进去,将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揪起来,当场逐出考场。
可就在他抬脚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号舍门上悬挂的名牌。
南阳府,苏辰。
钱考官的动作僵住了。
这个名字他听过,今科的南阳解元,据说文章写得石破天惊,连府学大儒张敬之都赞不绝口。
难道……其中有什么误会?
他强压下怒火,又仔细看了看。
没错,就是睡着了。
睡得还很沉。
钱考官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黑。
他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没有当场发作。
但他从怀里掏出名册,找到苏辰的名字,在后面用朱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在他心里,这个南阳解元,已经是个废人了。
……
梦境之中,苏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冰冷的黑色大殿。
韩非子与始皇帝,正围绕着那八个字展开激烈辩论。
“苛政猛于虎,此乃儒家妇人之仁。法不严,则国不立。民,当以法驱之,以利诱之,何须顾及其心?”韩非子的声音冷冽如冰。
“错。”始皇帝的声音低沉而霸道,“虎会食人,但也会守护山林。苛政亦然。严法酷吏,可震慑宵小,可聚天下之财,以成不世之功。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生若不稳如磐石,再强的帝国,亦不过是沙上之塔。”
“王道与霸道,并行不悖。当以雷霆手段,行霹雳仁政……”
无数关于仁政、法治、民本的思想火花,在两位大佬的辩论中激烈碰撞,然后被系统打包,强行塞进了苏辰的脑子里。
“当——!”
交卷的钟声,如同惊雷般在贡院上空炸响。
苏辰一个激灵,猛地被惊醒。
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周围的考生们正手忙脚乱地做着最后的检查,一个个面色惨白,如丧考妣。
苏辰拿起笔,几乎是不过脑子地,将梦中那场辩论的观点,化作文字,誊写在了试卷之上。
他的笔速极快,行云流水,仿佛那些文字早已在他胸中酝酿了千百遍。
他的文章观点犀利无比,开篇便直指当下土地兼并严重、士族门阀垄断民生资源的根本时弊,痛陈所谓的“苛政”,并非来自朝廷法令,而是来自层层盘剥的利益集团。
而后,他笔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破局之策。
“以法度为基,行仁政爱民。立法度以限豪强,行仁政以抚黎庶。法为骨,仁为肉,如此,国方可安如磐石。”
这种观点,对于习惯了引经据典,歌功颂德的考生来说,无异于一声惊雷。
写完最后一个字,苏辰放下笔,长长地舒了口气。
总算搞定了。
他又可以睡了。
……
考场尽头的阅卷房内,灯火通明。
主考官,当朝大儒,礼部侍郎刘庸,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地审阅着一份份试卷。
“刘大人,这份卷子,您看看。”
钱考官将一份试卷呈了上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鄙夷。
“就是那个在考场上酣睡了半日的南阳解元写的。”
刘庸闻言,眉头微微一皱。
考场酣睡,这等行径,实在是有辱斯文。
他心中已然生出恶感,拿起苏辰的卷子,本只想草草阅过,便将其丢入次等。
可他的目光,只在卷首扫了一眼。
下一刻,他整个人的身体,便猛地一凛。
好大的口气!
好犀利的笔锋!
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继续往下看。
越看,他脸上的神情越是心惊。
那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化作了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他的心坎上。
文章里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琐的引证,有的,只是对时弊最深刻的洞察,和对天下苍生最深切的悲悯!
看到最后那句“法为骨,仁为肉,如此,国方可安如磐石”时,刘庸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霍”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太过激动,身体甚至都开始微微发抖。
“奇才!旷世奇才啊!”
刘庸不顾主考官的身份,激动地一拍桌案,大声叫绝。
他这一声,把满屋子的副考官都惊动了,纷纷围了过来。
“怎么了,刘大人?”
刘庸将苏辰的试卷高高举起,如同举着一块稀世珍宝,声音都在颤抖。
“你们都来看看!看看这篇文章!”
众考官将信将疑地传阅起来。
阅卷房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此起彼伏的,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被文中那洞穿时弊的眼光和大气磅礴的格局,给彻底镇住了。
钱考官站在一旁,看着同僚们脸上那震撼的表情,自己的脸上只觉得火辣辣的,像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
他羞愧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许久,刘庸才平复下激动的心情,用一种无比郑重的语气,对众人说道。
“此文,非十年寒窗可得,乃是胸怀天下,心系苍生,方能写就!”
他顿了顿,看着试卷末尾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此子,有宰辅之才!”
他力排众议,当场将苏辰的文章,定为本届会试第一。
三日后,贡院放榜。
巨大的杏榜之下,人头攒动。
当榜首那“南阳苏辰”四个大字映入众人眼帘时,整个京城士林,为之震动。
当晚,新晋贡士们的庆功宴上,觥筹交错,人人喜气洋洋。
苏辰的名字,成了所有人议论的焦点。
角落里,几名衣着华贵,出身高门大阀的贡士,端着酒杯,用一种轻蔑的眼神,远远地看着那个正端着一盘桂花糕吃得正香的苏辰。
“哼,不过是哗众取宠的乡野匹夫,侥幸得中罢了。”
其中一人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听说,他可是睡了大半场才写的文章,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新的风暴,已然在暗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