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文泰的谈话,比苏辰想象的要简单得多。
没有讨价还价,没有推三阻四。
苏辰只提了两个要求。
第一,钱。
第二,关于京城安远侯府的所有情报,越详细越好。
周文泰几乎是涕泗横流地答应了下来,当场就拍着胸脯保证,三日之内,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和一尺厚的卷宗,会准时送到苏辰手上。
对他来说,苏辰要的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
只要能把周家从侯府那座无形的牢笼里解救出来,别说五千两,就是让他倾家荡产,他也心甘情愿。
送走这位打了鸡血般亢奋的周家主,苏辰回到屋里,看着母亲王氏熬好的,已经热了第三遍的鸡汤,总算感觉生活回到了正轨。
去京城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他自己倒没什么感觉,反正到哪儿不是睡觉。
但这个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短短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南阳府。
解元公要上京了!
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乡试过后,来年春天便是会试,天下举子齐聚京华,乃是惯例。
可不知为何,众人总觉得,苏解元此去,似乎与旁人不同。
他更像是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剑,还没等南阳府的百姓看清其锋芒,便已遥遥指向了帝国的权力中枢。
……
三日后,福满楼。
依旧是那间最雅致的临湖包厢。
只是这一次,做东的,换成了南阳府的两位顶尖人物。
知府严嵩,与府学大儒张敬之。
而被宴请的,只有苏辰一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严嵩放下手中的象牙箸,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看着苏辰,脸上带着几分感慨。
“苏辰啊,本官在南阳府任上五年,见过的人才不少,可能让你我二人同时为你设宴饯行的,你还是头一个。”
张敬之在一旁抚着长须,含笑点头。
“是璞玉,总是要发光的。南阳府这方小池子,终究是留不住真龙的。”
苏辰听着这两位大佬的商业互吹式夸奖,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在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这顿饭,肯定不只是吃饭这么简单。
果然,严嵩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了一封火漆封好的信件,推到了苏辰面前。
“京城不比南阳府,那里水深,规矩也多。你孑然一身,无人引荐,怕是寸步难行。”
他指了指那封信。
“本官有一位同科同年,如今在大理寺任少卿一职,为人刚正。你到了京城,若有闲暇,可持此信去拜会一二。他未必能帮你什么大忙,但至少,能让你对京城的局面,有个清醒的认知。”
大理寺少卿。
正四品的京官。
这封推荐信的分量,不可谓不重。
苏辰站起身,郑重地接过信,对着严嵩行了一礼。
“多谢府尊大人提携。”
他心里门儿清,这份人情,是严嵩在对他进行政治投资。
自己收下了,便等于上了他这条船。
不过无所谓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反正前面还有一个更大的债主安远侯府等着自己,多一个不多。
一旁的张敬之见状,也微微一笑,从随身的书匣里,取出了一卷用锦布包裹的书册。
“老夫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同年故旧在京中做官。”
他将书册递给苏辰。
“这卷《春秋》经义,是老夫年轻时游学所得的孤本,上面有前朝大儒的批注,也有老夫这些年的一些浅见。会试经义一科,题目多出于此。你带在路上,权当解闷吧。”
如果说严嵩的信是“器”,是入世的敲门砖。
那张敬之这本书,便是“道”,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两位南阳府的大人物,用各自的方式,为眼前这个即将远行的年轻人,送上了最实在的祝福与期许。
苏辰将书册与信件并排放在桌上,再次起身,深深一揖。
“先生厚爱,晚生铭记于心。”
气氛正好,严嵩端起酒杯,准备说几句祝酒词。
可他的目光落在苏辰那张尚带少年气的脸上时,神情却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他放下了酒杯,身体微微前倾,整个包厢里的空气,似乎都因此凝重了几分。
“苏辰,有件事,本官必须提醒你。”
严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你可知,当初欧阳家那桩案子,背后是谁在给他们撑腰?”
苏辰心中一动,抬起头。
严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安远侯府。”
这四个字一出口,连旁边的张敬之,端着茶杯的手都微微一顿。
严嵩没有理会苏辰的反应,继续说道。
“本官将欧阳信定罪,顶住了来自京城的压力,但这也就意味着,本官,还有你,都已经被安远侯府视作了眼中钉。”
“本官在南阳府,天高皇帝远,他们暂时奈何不了我。”
他看着苏辰,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可你,此去京城,等于是主动走进了他们的地盘。安远侯在京中经营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其势力之大,远超你的想象。”
张敬之也放下了茶杯,叹了口气,神色忧虑地补充道。
“严大人所言不虚。你那篇《论士族门阀之利弊》,虽是煌煌正论,却也触动了太多人的根本利益。安远侯府,正是如今士族门阀的领头羊之一。你此去,务必万分小心,切记老夫之前与你说过的话。”
藏锋。
又是这两个字。
苏辰沉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两位长者,是真心在为他担忧。
严嵩看着他平静的脸,以为他尚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加重了语气。
“你在南阳府掀起的这点风浪,到了京城,可能连一片像样的水花都算不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最后,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苏辰的肩膀。
“但你要记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这句话,与其说是告诫,不如说是一种期望。
是一种将火种递交到他手上的沉重托付。
苏辰终于有了动作。
他拿起桌上的酒杯,站起身,环视着两位面带忧色的长者。
然后,他笑了。
笑得云淡风轻,仿佛他们刚才讨论的,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而是明天天气如何。
“府尊大人,张老先生。”
他举起酒杯,清澈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映出他平静而深邃的眼眸。
“这世上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既然躲不掉,那便去闯一闯。”
“多谢二位今日赠礼,也多谢这番金玉良言。”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带来一阵滚烫的暖意。
他放下酒杯,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窗。
窗外,是南阳府万家灯火,湖面波光粼粼。
而更远处的北方,夜幕深沉,一望无际。
那里,便是大夏朝的京城。
是即将到来的会试考场。
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安远侯府。
也是他此行必须踏平的终点。
前路漫漫,虎踞龙盘。
但苏辰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要去拿回一些东西。
一些他们欠了他母亲,也欠了他十六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