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泰走了。
来时如丧考妣,去时却像个把身家性命都押上赌桌的赌徒,脚步虚浮,眼神里却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安静得有些可怕。
只剩下那碗早已凉透的鸡汤,还在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香气。
苏辰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今天跟福满楼的蟹黄包,以及这碗老火鸡汤,大概是八字不合。
“辰儿……”
王氏颤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她没有去看苏辰,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封信,仿佛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条会择人而噬的毒蛇。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粗糙的桌面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那上面说的……那个……京城里的侯爷……”
她的话说得颠三倒四,不成句子。
一个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妇人,她认知里最大的官,就是县太爷。
“侯爷”这两个字,对她而言,跟天上的玉皇大帝没什么区别,遥远,陌生,又充满了无法想象的威严与恐惧。
苏辰叹了口气,走过去,将那封信收了起来,放进自己怀里。
他拉过一张凳子,在母亲身边坐下,用最简单直白的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周文泰的请求和安远侯府可能的权势,都原原本本地解释了一遍。
他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隐瞒。
这种事情,瞒是瞒不住的。
王氏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最后变得像一张白纸。
当听到安远侯府为了颜面,可以毫不犹豫地决定两条人命,甚至用一个家族的存亡来胁迫柳氏时,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愤怒,而是源于骨子里的,最纯粹的恐惧。
她猛地抓住了苏辰的手,冰凉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苏辰的肉里。
“不去!”
王氏的声音尖锐而急促,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味道。
“我们不去京城!什么侯府公子,什么荣华富贵,娘都不要!我只要我的辰儿,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她死死地攥着苏辰,仿佛一松手,儿子就会被那个叫“京城”的巨大怪物给吞噬掉。
“娘什么都不要了,我们回村里去,好不好?我们回苏家村,再也不出来了。他们是神仙打架,我们是地上的蚂蚁,我们惹不起,我们躲得起啊!”
看着母亲惊恐万状的样子,苏辰心里那点因为身世揭晓而产生的波澜,也彻底平复了下去。
他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娘,你先别急。”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躲,是躲不掉的。”
苏辰看着母亲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十六年前,他们能逼着周家换掉我。现在,他们知道我考了解元,只会更忌惮我们。如果我们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缩回头去,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王氏茫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们会觉得,我们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是他们荣华富贵里的一个污点。为了安心,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这个污点,永远地消失。”
苏辰的话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王氏的心上。
“到时候,我们就真的是案板上的鱼肉,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
王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那……那可怎么办啊……”
她彻底乱了方寸,六神无主。
“所以,我们才更要去。”
苏辰的语气很坚定。
“娘,你忘了吗?你儿子现在是举人,是朝廷亲封的文曲星,身上有国朝气运护着。他们是侯府,可大夏朝,终究是陛下的天下,是有王法的地方。”
“只要我站在明处,站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敢像十六年前那样,随随便便把我们怎么样。”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主要是为了安抚母亲。
但王氏听进去了。
“举人”两个字,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和底气。
她看着儿子沉静的面容,看着他那双与十六年前那个负心人有几分相似,却更加清澈坚毅的眼睛,混乱的心神,总算慢慢安定了下来。
她松开手,怔怔地看着苏辰,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
是啊。
自己的辰儿,已经不是那个需要她护在身后的小孩子了。
他长大了,有出息了,成了连县太爷都要客客气气对待的解元公。
王氏的眼神,渐渐变了。
恐惧的潮水退去后,露出来的,是十六年积压在心底的,那无尽的委屈,不甘,以及一丝被深深埋藏的怨恨。
她想起了十六年前,那个男人信誓旦旦的承诺。
想起了自己挺着大肚子,被村里人指指点点的日子。
想起了在周家见到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时,心如刀割的痛楚。
想起了这十六年来,自己是如何含辛茹苦,又是如何担惊受怕。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就能随意摆布别人的一生?
凭什么自己的儿子,本该是金枝玉叶,却要跟着自己在乡下吃糠咽菜,受尽白眼?
凭什么他们犯下的错,要让她们母子来承担这所有的苦果?
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从王氏心底里升腾起来。
她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为苏辰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领。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就像小时候送他去村塾念书时一样。
“辰儿。”
她再次开口,声音依然有些沙哑,却不再颤抖。
“去吧。”
苏辰微微一怔。
王氏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簇明亮得惊人的火焰。
“去京城。”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顿,郑重地说道。
“去告诉他们,我王秀娥的儿子,不比任何人差!”
“他们欠我们母子的,你要堂堂正正地,去拿回来!”
说完,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泪再次决堤而下。
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的泪,而是宣泄的泪。
苏辰沉默了。
他看着母亲布满泪痕却异常坚定的脸,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烟消云散。
得。
看来这京城,是非去不可了。
他原本还想着,能不能跟周家谈谈条件,拿一笔巨款,然后带着老娘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姓埋名,继续自己的躺平大业。
现在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不仅仅是侯府的威胁,更是因为,母亲心里那口憋了十六年的气,需要一个出口。
他轻轻地,帮母亲擦去脸上的泪水。
“娘,你放心。”
“万事有我。”
苏辰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为了以后能安安稳稳地躺平,为了实现终极的睡眠自由,看来,必须得先把眼前这个最大的麻烦,给彻底解决了。
唉,真是劳碌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