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的视线,落在那封信上。
信封早已泛黄,像是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古物,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可周文泰双手托举着它,却像是在托举着一座山。
这气氛,实在是过于沉重了。
沉重到苏辰都忘了自己还饿着肚子。
他心里叹了口气。
得,看来这顿饭是彻底吃不安生了。
他伸出手,动作很轻地将那封信接了过来。
入手的感觉,比想象中还要轻,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纸张的,历史的厚重感。
“辰儿……”
王氏在一旁,声音发颤,脸上写满了不安。
她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但周文泰这副如临末日的模样,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苏辰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没有立刻拆开。
而是先将信放在桌上,然后看向依旧保持着恳求姿态的周文泰。
“周家主,你先起来说话。”
周文泰摇了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固执地看着苏辰。
“解元公若不看信,周某不敢起。”
苏辰皱了皱眉。
行吧。
不就是看信吗。
他拿起信,指尖轻轻一挑,便拆开了火漆早已剥落的封口。
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被他缓缓抽出。
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女子特有的坚韧。
只是那墨迹深浅不一,好几处地方都晕染开来,显然是书写之时,有泪水滴落其上。
苏辰的目光,从第一行开始看起。
【吾儿辰,当你见此信时,想必已非吴下阿蒙。柳氏,你名义上的母亲,在此为你叩首谢罪。】
开篇第一句,就让苏辰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写给他的?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周文泰,又看了一眼身旁满脸茫然的母亲。
院子里很静,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继续往下看。
信中的内容,以一种泣血般的口吻,将一桩尘封了十六年的旧事,缓缓揭开。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抱错孩子的故事。
那是一个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血与泪的阴谋。
苏辰的亲生父亲,并非周文泰口中那个早夭的旁支族弟。
他的真实身份,是当今大夏朝,京城安远侯府的嫡子。
一个真正的,天潢贵胄。
当年,那位侯府嫡子奉命南下巡查,于南阳府偶遇了前来探亲的王氏。
一个是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一个是温婉秀丽的乡野少女。
一段本不该发生的恋情,就此萌芽。
然而,侯门深似海。
安远侯府又岂能容忍自家血脉,与一介村女有所纠缠?
当王氏珠胎暗结的消息传回京城,侯府的雷霆手段,也随之而来。
他们没有直接对付已有身孕的王氏。
因为那样,会留下一个巨大的污点,成为政敌攻讦的把柄。
他们选择了一个更隐秘,也更歹毒的方式。
他们找到了当时同样怀有身孕的周家主母,柳氏。
信纸上,柳氏的字迹在这里变得格外凌乱,仿佛能看到她当时内心的恐惧与挣扎。
【侯府来人,只给了周家两条路。】
【一,将你换出,认作周家旁支之子,从此与侯府再无瓜葛。周家,可得侯府庇佑,富贵百年。】
【二,拒绝。那便不止是你与你母亲性命不保,我整个周家上下百余口,亦将因“知情不报”之罪,满门抄斩,灰飞烟滅。】
看到这里,苏辰的手指,微微一紧。
纸张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他终于明白,周文泰为何说他们“身不由己”。
这不是选择题。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是用一个家族的存亡,去逼迫一个母亲,做出最残忍的决定。
信的最后,是那句让苏辰瞳孔骤然收缩的话。
【非我心狠,实乃天命如刀,侯府执刃,周家……只是鱼肉。】
整间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苏辰缓缓放下信纸,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进了他的脑海里。
京城。
安远侯府。
原来,这才是根源。
什么假少爷,真少爷,都不过是京城权贵为了抹去一点“污点”,随手落下的一步闲棋。
欧阳家的刁难,乡试的波折,与这背后隐藏的滔天秘密相比,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堂屋。
周文泰依旧跪在地上,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屈辱与希冀。
而他的母亲王氏,早已听得呆住了。
她张着嘴,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面前崩塌。
京城?侯府?
这些对她一个乡下妇人来说,比天上的神仙还要遥远。
她无法理解这其中复杂的利害关系,但她听懂了一件事。
她的辰儿,本该是……是那种天大的人物?
“辰儿……信上……信上说的是真的?”
王氏的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不真实感。
苏辰没有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扶住了她冰凉的手臂。
他能感觉到,母亲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对她的冲击,远比对苏辰自己要大得多。
苏辰将那封信重新折好,递还给周文泰。
“起来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周文泰看到苏辰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
因为跪得太久,他的双腿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周家主。”苏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这封信,你想让我看到。那么现在,你看完了,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不喜欢绕圈子。
对方费了这么大的周章,甚至不惜下跪,所图之事,必然非同小可。
周文泰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稳住自己的心神。
他对着苏辰,深深地,再次鞠了一躬。
这一次,不是下跪,而是读书人之间,平等而郑重的长揖。
“苏解元,周家这些年,看似风光,实则一直活在安远侯府的监视之下,如履薄冰。”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决绝。
“我们就像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看似锦衣玉食,实则生死皆在人手。这种日子,我们过够了!”
“侯府需要一个听话的周家,但他们绝不允许一个身上流着他们血脉的人,以‘周家人’的身份,考取功名,踏入官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所以,周然必须败。而你,必须胜!”
周文泰的眼中,迸发出一丝疯狂而灼热的光芒,那是一种赌上了一切的眼神。
“只有你,苏解元!你身负解元功名,有国朝气运护身,他们不敢再像十六年前那样肆意妄为!”
“只有你,有这个资格,有这个能力,去京城,走到他们的面前!”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苏辰,声音也随之拔高。
“我们想请你……去京城,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