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二字,说起来简单。
可苏辰琢磨了一下,自己好像也没露什么锋芒啊。
乡试那两篇文章,一篇是喝高了写的,一篇是气上头了写的,都不是他本意。
至于在张敬之府门前睡觉,那纯粹是生理需求。
这都能被解读成“骨神兼备”、“胸有乾坤”,只能说这位老先生的想象力,属实是有点过于丰富了。
苏辰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嘀咕。
看来以后得多加小心,连睡觉都得挑个没人的地方,不然指不定又被哪个大佬看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道蕴”来。
麻烦。
实在是太麻烦了。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不是京城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权贵,而是福满楼那刚出锅,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的蟹黄包。
回到租住的小院时,母亲王氏正焦急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一看到苏辰的身影,她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抓着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
“辰儿,你没事吧?我听说张老先生派人请你去了,他……他没为难你吧?”
在王氏朴素的观念里,儿子乡试的文章写得那般“大逆不道”,被这种文坛泰斗叫过去,多半是凶多吉少。
“没事,娘。”苏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张老先生人挺好的,还请我喝了茶。”
“喝茶?”王氏愣住了。
“嗯,夸了我几句,让我以后好好干。”苏辰轻描淡写地总结道。
他总不能跟母亲说,人家大儒开中门相迎,把自己夸成了百年不遇的国之栋梁,还忧心忡忡地为自己的前途指点迷津。
说了她也不懂,反而会更加担惊受怕。
王氏将信将疑,但看儿子一脸轻松,不似作伪,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她脸上重新漾开笑容,拉着苏辰往屋里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进屋,娘给你炖了鸡汤,好好补补,看你这几天都累瘦了。”
苏辰看着自己依旧清瘦的身板,心想这可不是累的,纯粹是这时代的伙食油水太少。
他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汤,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一个负责看家护院的差役快步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紧张。
“解元公,夫人,门外……门外周家的家主求见。”
“周家?”
王氏端着汤碗的手猛地一抖,热汤洒出来几滴,烫得她“嘶”了一声。
但她浑然不顾,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他……他来做什么?是不是因为然儿他……他落榜了,来找我们算账的?”
在王氏看来,周家是县里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如今自己的儿子夺了解元,把人家的亲儿子给比了下去,对方找上门来,定然是兴师问罪的。
苏辰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倒不是怕。
纯粹是烦。
刚打发走一个哭哭啼啼的,现在又来了个老的。
这家人是跟他杠上了?还让不让人清静了?
“让他进来吧。”苏辰放下筷子,淡淡地说道。
躲是躲不掉的,不如看看他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片刻之后,一个身穿暗色锦袍,身形微胖,鬓角已然斑白的中年男人,在差役的引领下,步履沉重地走进了院子。
正是周家的家主,周然名义上的父亲,周文泰。
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愁苦,早已没了当初在苏家村时的那份高高在上的气度。
王氏紧张地站起身,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身体下意识地挡在了苏辰前面,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苏辰则安稳地坐着,抬起眼皮,平静地打量着来人。
他倒要看看,这位周家主是准备文斗还是武斗。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周文泰走到堂屋门口,目光扫过紧张戒备的王氏和面色平静的苏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后,在苏辰和王氏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两人,竟是“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周某,见过苏解元,见过……王夫人。”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声音沙哑而干涩,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恳求。
“轰!”
这一跪,比唱榜官念出苏辰的名字时,给王氏带来的冲击还要巨大。
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去扶。
“使不得,使不得啊周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苏辰也愣住了。
他设想过对方可能会恶语相向,可能会威逼利诱,甚至可能会直接动手。
但他唯独没想过,对方会直接给他跪下。
这算什么?
打不过就加入?还是说……这是某种更高级的道德绑架?
周文泰却没有起身,他任由王氏拉扯,只是抬起头,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竟是老泪纵横。
他没有看惊慌失措的王氏,而是直直地望着稳坐不动的苏辰。
“苏解元,老夫今日前来,不为周家,只为真相。”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
“此事,也只有你能解局了!”
苏辰的眼皮跳了一下。
又来了。
又是这种“只有你能拯救世界”的眼神。
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周文泰的眼睛。
“周家主,有话不妨直说。你我两家如今的境况,实在不适合打什么哑谜。”
周文泰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惨笑。
他从地上缓缓爬起,也不理会身上的尘土,从怀中极为珍重地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一层一层地解开油布,露出里面一封早已泛黄,边角都已磨损的信件。
他用颤抖的双手,将信高高举过头顶,恭敬地奉向苏辰。
那姿态,不像是递交一封信,倒像是在呈上一份决定家族生死的奏章。
他的声音,沉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这是贱内柳氏,当年留下的绝笔信。”
“关于调换孩子一事,另有隐情。”
周文泰的眼中,迸发出一丝混杂着恐惧与希望的复杂光芒,一字一顿地说道。
“苏解元,我们周家……也是身不由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