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论士族门阀之利弊》?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
那篇文章可是他火力全开的产物,字里行间全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激进思想。
这位张敬之老先生,听着名号就知道是读书人里的老祖宗级别,思想多半偏于保守。
他找自己谈这个,怕不是鸿门宴吧?
莫不是要把自己当成离经叛道的典型,抓过去好好批判一番?
苏辰脑子里瞬间闪过十几种被老学究堵在墙角,引经据典痛骂三个时辰的凄惨画面。
“那个……”苏辰试探着问道,“老先生,福满楼人多口杂,谈论文章,怕是不太方便吧?”
他的言外之意是,要骂人咱找个没人的地方,给我留点面子。
那老管家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再次躬身。
“苏解元思虑周全。我家主人也正是此意,福满楼的酒宴,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主人已在府中备下清茶,专候解元公大驾。”
说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谦恭到了极点。
周围的人群彻底炸了。
“天啊!不是去酒楼,是去府上!”
“你们看到没?张老先生的管家,对苏解元用的是‘请’,是‘大驾’!”
“这何止是赏识,这简直是奉为上宾了啊!”
苏辰看着还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周然,又看了看面前这位态度好得不像话的老管家,叹了口气。
看来今天这蟹黄包是吃不成了。
“带路吧。”
……
张敬之的府邸,苏辰不是第一次来。
上次来,他吃了闭门羹,只能在门口的石狮子旁边打个盹。
那时的府门,只开了一扇仅供一人通过的侧门,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
可这一次,当苏辰跟着老管家绕过街角,远远望见那座熟悉的府邸时,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只见那朱漆大门,此刻竟是中门大开!
两扇门板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门上的铜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内庭院深邃,青松翠柏,隐约可见。
按照大夏礼制,开中门,是迎接地位最尊崇的客人,或是举行最重大仪式时的最高礼节。
苏辰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冲击。
一位身穿素色长袍,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老者,已经亲自从门内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垂手侍立的童子。
正是南阳府学大儒,张敬之。
老管家快走几步,上前低语了几句。
张敬之的目光,便落在了苏辰身上。
那是一道温润,却又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
他没有居高临下地审视,也没有过分热情地奉承,只是平静地,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还有些少年稚气的年轻人。
片刻后,他抚着自己雪白的长须,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苏辰,苏解元。老夫在你门前出了一道题,你解得很好。”
声音清朗,中气十足,如同春风拂面。
苏辰却是一头雾水。
题?
什么题?
我上次来,除了睡觉,什么也没干啊。
他只好拱了拱手,老实答道:“张老先生谬赞。晚生愚钝,上次前来,并未见到先生题目,只因春光和煦,不慎在门前睡着了,实在失礼。”
他本以为自己这番实在话,会让对方觉得轻浮。
谁知张敬之听完,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甚至还带着几分欣赏的赞叹。
“哈哈哈,好一个‘不慎睡着了’!”
老先生大笑几声,侧身让开通路,亲自引着苏辰向府内走去。
“老夫考的,并非纸上文章,考的是一颗‘心’。”
他一边走,一边缓缓说道。
“老夫闭门不见,是第一道关。你若真是汲汲于功名利禄之辈,必会想方设法,投帖钻营,那便落了下乘。”
“你在门前等候,是第二道关。你若心浮气躁,稍待片刻便愤然离去,足见你心胸狭隘,难成大器。”
“可你倒好。”张敬之转过头,带着一丝好笑的眼神看着苏辰,“你竟能在那车水马龙的门前,安然入睡。这足见你胸有乾坤,心有丘壑,不为外物所扰,不为虚名所累。此等心性,是多少读书人皓首穷经,都求不来的境界啊。”
苏辰张了张嘴,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合着我就是单纯的犯困,睡了一觉。
到了您这儿,就直接升华成“胸有乾坤,不为外物所扰”了?
这脑补能力,跟我们村里的大娘们有得一拼啊!
张敬之没有理会苏辰的错愕,继续说道:“这,只是你解出的第一半题。”
“而你的那两篇策论,便是第二半题,也是最好的答案。”
两人穿过庭院,来到一间雅致的书房。
张敬之亲自为苏辰沏上一杯香茗,这才正色道。
“你的第一篇,是‘骨’,是经世济民的良策,是宰辅之才的骨架。而你的第二篇,是‘神’,是直面沉疴的勇气,是国士无双的精神!”
他看着苏辰,眼神前所未有的郑重。
“文章是‘骨’,心性是‘神’。你骨神兼备,未来不可限量。老夫今日开中门,是为天下才开,非为你一人开!”
一番话,掷地有声。
苏辰端着茶杯,手都微微一顿。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位老者,为何能被尊为南阳文胆。
这份胸襟,这份气魄,早已超越了门户之见,党派之争。
他所思所想,皆是为国为民。
苏辰放下茶杯,站起身,对着张敬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先生之言,晚生受教。”
这一礼,是发自内心的敬佩。
张敬之坦然受之,待他坐下后,才叹了口气,神色间多了一丝忧虑。
“你的才华与风骨,老夫佩服。但你的锋芒,也着实太盛了些。”
他将话题,引回了那篇《论士族门阀之利弊》上。
“严嵩之将你点为解元,这份魄力,老夫也自愧不如。但他捅了马蜂窝,拍拍屁股回京复命,可你,却要顶着这个名头,走进那个更大的漩涡里。”
苏辰静静地听着。
“府城于你,已是浅滩。以你的才学,来年会试,金榜题名,不过是探囊取物。”
张敬之的目光变得深邃悠远,仿佛穿透了书房的墙壁,看到了千里之外的帝都。
“但京城,是龙潭,也是虎穴。士族门阀之势,盘根错节,其力量比你扳倒的那个欧阳家,要强上百倍,千倍!”
“你这篇文章,此刻怕是已经摆在了京城无数权贵的案头。他们嘴上或许会称赞你一句‘少年英才’,可心里,早已将你视作心腹大患。”
老者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无比凝重。
他盯着苏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此去,务必步步为营。”
“切记,‘藏锋’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