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卷房内,灯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墨香和一股压抑的紧张感,仿佛连灯芯燃烧的“噼啪”声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主考官严嵩之端坐于上首,面沉如水。
下首两侧,知府周怀安与其他几位同考官,正襟危坐,面前都堆着一摞摞筛选出来的优秀卷子。
乡试已经结束了整整一天一夜,他们也在这里不眠不休地看了一天一夜。
“这份尚可,论据详实,但失之呆板,可入二甲。”一位同考官拿起一份卷子,轻声评价道。
周怀安也拿起一份,看了两眼,摇了摇头:“辞藻倒是华丽,可惜空洞无物,全是些陈词滥调,三甲末流吧。”
气氛专业而肃穆。
直到一名负责初步筛选的下级官员,双手捧着一份卷子,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
他将那份卷子轻轻放在严嵩之的桌案上,声音都带着一丝颤音:“大……大人们,这份……这份卷子……”
他“这份”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满脸的敬畏与惊恐。
周怀安认得,那正是他之前也看过,并特意标记出来的,苏辰的卷子。
“慌什么。”严嵩之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他伸手,将那份卷子拿了过来,先看第一篇策论。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他翻动纸张的轻微声响。
片刻后,严嵩之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赞许。
“周大人,你来看看。”他将卷子推向周怀安。
周怀安早就看过,但还是恭敬地接了过来,装作初读的样子。
“‘审计法’、‘功过法’、‘民股法’……”他一边读,一边抚掌赞叹,“妙啊!此子之见解,已脱离了书生空谈的范畴,直指政务核心!每一条都切中要害,且具备可行性,是个经世济民的大才!”
旁边一位姓李的同考官也凑过来看,不住地点头:“了不得,了不得!单凭此篇文章,本次乡试前三,必有他一席之地!”
众人纷纷附和,对这篇文章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阅卷房内,难得出现了一片轻松和谐的气氛。
然后,严嵩之面无表情地,将卷子翻到了第二面。
那是第二篇策论,《论士族门阀之利弊》。
几乎是瞬间,房间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方才还一脸赞叹的李考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另一个刚刚还在说“此子前途无量”的官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感觉有点戴不稳。
周怀安更是眼皮狂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想压下心头的惊骇,却差点被呛到。
死寂。
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地,瞄向了上首那位铁面判官。
只见严嵩之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篇字字带血的文章上,他的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笃。”
“笃。”
“笃。”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众人的心脏上。
终于,周怀安扛不住这股压力,硬着头皮,率先开口了。
“严大人……”他斟酌着用词,声音干涩,“此子的才华,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然……然这第二篇策论,其言辞之犀利,其观点之……骇人听闻,若是传扬出去,恐怕会掀起滔天巨浪啊。”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响应。
李考官连连点头,擦着额角的冷汗道:“是啊,严大人!他这哪里是文章,这分明是一封讨伐天下士族的檄文!将此等文章列为优等,我等……我等南陽府,岂不成了天下士族的眼中钉,肉中刺?”
“何止啊!”另一人也哭丧着脸,“他还将刚刚审结的欧阳家库银案写了进去!那案子背后可是京城的安远侯府!我们这边刚把人家的脸按在地上摩擦完,转头就把一篇指着鼻子骂他们全家的文章评为乡试第一?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下官以为,此子虽有才,但心性过于狂悖,不知轻重,若不加以敲打,将来必成祸端!”
一时间,群情激奋,反对之声四起。
他们怕了。
是真的怕了。
这篇文章里透出的杀气,让他们这些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油条,都感到一阵阵的胆寒。
严嵩之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直到所有人都说完了,他才缓缓抬起眼皮,那目光冷得像冰。
“说完了?”
他淡淡地问道。
众人噤声。
“那么,依你们之见,当如何处置?”
周怀安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他认为最稳妥的方案:“下官以为,可取其中上,列为第十名开外。如此,既不至于埋没其才华,也不至于太过惹眼,算是一种……保全之策。”
“保全?”
严嵩之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是保全他,还是保全你们自己的乌纱帽?”
此言一出,所有官员的脸色都变得煞白。
“啪!”
严嵩之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他那清瘦的身躯里,此刻爆发出如山洪海啸般的气势,压得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本官问你们,朝廷开设科举,是为了什么?”
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是为了选拔只会引经据典,粉饰太平的书呆子吗?”
“是为了选拔明哲保身,见风使舵的软骨头吗?”
“不!”他咆哮道,“是为了为国选材!是为了寻找能匡扶社稷的栋梁!是为了寻找能斩除沉疴的利刃!”
他一把抓起那份卷子,高高举起,如同举着一面战旗!
“这第一篇文章,是宰辅之才!而这第二篇文章,是国士之骨!”
“你们只看到了其中的风险,看到了得罪权贵的后果!却没看到字里行间那股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没看到那股敢于直面淋漓鲜血的浩然正气!”
“此等人才,百年难遇!你们却想因一己之私,将其黜落于十名开外?”
严嵩之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周怀安的身上。
周怀安脸色苍白,却还是顶着巨大的压力,上前一步,深深一揖。
“严大人,您是钦差,审完卷子便可回京复命。可我等是南阳府的父母官!此举一出,京城侯府的怒火,天下士族的打压,都会尽数倾泻到南阳府头上!届时,政令不出府衙,商路断绝,百姓遭殃,这个后果,谁来承担?”
他的话,说出了所有地方官的心声。
理想很动人,可现实的巴掌,更疼。
严嵩之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怒火翻腾,但片刻之后,那怒火又渐渐化为了一声长叹。
他知道,周怀安说的,是实情。
但这不能成为退缩的理由!
“我等为国取士,若因畏惧权贵,而将此等经天纬地之才黜落,才是本朝最大的不幸!”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他缓缓坐下,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这个责任,我来担!”
……
争论从白天,一直持续到深夜。
阅卷房内的灯油换了一次又一次,茶水添了一壶又一壶。
最终,疲惫不堪的官员们各自散去,房内只剩下严嵩之枯坐的身影。
他拿起那份墨迹淋漓的卷宗,在灯下,又看了一遍。
良久,他提起朱笔,在一张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黄榜名录上,落下了笔。
……
三日后,放榜之日。
南阳府贡院门前,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整条青石大街被堵得水泄不通,茶楼酒肆的二楼窗边,更是挤满了看热闹的脑袋。
空气中,充满了紧张、期待、兴奋、焦虑的复杂气息。
“快看快看,时辰快到了!”
“你说,这次的解元会是谁?”
“还用问吗?肯定是周家的周然公子啊,他可是咱们南阳府有名的大才子!”
一个书生酸溜溜地说道:“那可不一定,别忘了还有个清河县来的苏神人呢!人家可是能一梦破悬案的主!”
“嗤,破案是破案,科举是科举!我听说这次的主考官是‘铁面判官’严嵩之,最是厌恶投机取巧之辈!那苏辰靠着睡觉出的名,怕是正好撞在刀口上了!”
人群中,周然一袭锦衣,面色复杂地站着,一双拳头在袖中紧紧攥着。
他既希望苏辰落榜,以证自己才是真正的才子,又隐隐觉得,那个家伙,或许真的能创造奇迹。
“咚——!”
“咚——!”
“咚——!”
三声悠长的锣响,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目光投向了贡院门口那高高的龙虎墙。
一名衙役官差,手捧一卷明黄色的长榜,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清了清嗓子,展开榜文,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唱道:
“奉主考官严大人令——放榜!”
阳光下,那黄底黑字,清晰无比。
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决定命运的纸。
从榜末的第九十九名,开始向上寻找。
“第九十名,李家村,王二狗……”
“第八十名,城西,赵秀才……”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惊喜的狂呼,或是失望的叹息。
周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榜单,寻找着自己的名字,也寻找着那个让他寝食难安的名字。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榜单已经念到了前二十名,依旧没有苏辰,也没有周然!
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难道……两人都落榜了?
就在这时,唱榜的官差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颤抖,吼出了那个万众期待的名字!
“大夏弘治三年,南阳府乡试,第一名,解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