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策论考完,贡院里像是刚打完一场败仗,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收卷的衙役走过,不少号舍里的考生都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严嵩之的那道题,太狠了。
它像一把锋利的剔骨刀,将绝大多数考生华丽的辞藻外衣剥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贫瘠可怜的学识内核。
短暂的休息过后,第二场,也是乡试的最后一场,策论考试,正式开始。
当新的试卷发下,所有考生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求求了,来道正常的题目吧!
可当他们颤抖着手撕开封条,看清卷上那一行墨字时,整个贡院,再次陷入了比之前更加彻底的死寂。
然后,是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完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
卷面上,只有一道题。
《论士族门阀之利弊》。
如果说上一道《南渠注》是屠杀,那这一道题,就是诛心!
天字九十六号号舍里,那个之前用头撞墙的考生,此刻双眼翻白,身子一软,竟直挺挺地从凳子上滑了下去,晕死过去。
隔壁的才子,手中的毛笔“啪”地一声,直接被他自己掰成了两段。
利?
怎么论利?夸赞士族门阀传承百年,为国育才,稳定地方?那和摇着尾巴的哈巴狗有什么区别!主考官严嵩之是出了名的铁骨铮铮,最恨阿谀奉承之辈,这么写,不是找死吗?
弊?
这个字,谁敢写?
天下读书人,十有八九都出自大小士族。当今朝堂之上,公卿大臣,哪个背后没有盘根错节的门阀势力?痛陈其弊,就等于把天下最有权势的那一撮人,全都得罪了!
就算侥幸考中,将来入了官场,也必定步步维艰,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一道送命题!
它不考你的学问,它考你的立场,考你的良心,更考你的胆子!
无数考生手脚冰凉,冷汗涔涔。
他们面前的不再是一张纸,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往前一步,粉身碎骨;往后一步,或许能苟活,却也失了读书人的风骨。
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第三条路——绕着走。
他们开始绞尽脑汁,引经据典,从三皇五帝讲到本朝太祖,通篇都是些“圣人云”、“子曰”,用最华丽的辞藻,说着最空洞的废话,企图用中庸之道蒙混过关。
而天字九十五号号舍里。
苏辰看着这道题,久久没有动笔。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另一幅画面。
是欧阳信在公堂上那张嚣张跋扈的脸。
是那句“本案牵扯安远侯府,你一个小小的知府担得起吗”的狂悖之言。
是陈婆那张布满泪痕,被欺压了十六年的脸。
还有他自己,那个被轻易调换,被剥夺了十六年人生的,无辜的婴孩。
欧阳家,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士族门阀的缩影吗?
他们盘踞在南阳府,靠着一个肮脏的秘密,像水蛭一样吸食周家的血肉,无法无天,视国法如无物。
若不是自己阴差阳错,若不是周怀安刚正不阿,这样一个毒瘤,还要在南阳府横行霸道多少年?还要制造多少人间惨剧?
一股郁结之气,从苏辰的胸口猛地升腾起来。
前世,他卷到猝死,是为了生存。
今生,他只想躺平,是想活得轻松一点。
可这个世界,似乎总有那么些人,仗着自己的出身和权势,不让别人好好活着。
他握着毛笔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深知这道题的凶险。
一篇文章,可以决定他的前程,甚至他的生死。
学了屠龙技,未必能见到真龙。可一旦对真龙挥刀,首先要考虑的,是自己会不会被龙息烧成灰烬。
要忍吗?
写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拿一个不高不低的分数,安安稳稳地考个举人,然后继续回村里躺平?
这似乎是最优解。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欧阳信之流可以草菅人命,自己却要在这试卷上,对他们歌功颂德,或者避而不谈?
苏辰的眼神,渐渐变了。
那股平日里的慵懒和倦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锋锐所取代。
他不想再睡了。
这一次,他要清醒地,写下他想写的东西。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
笔尖悬于纸上,稳如泰山。
他落笔了。
“士族之利,微如毫末;士族之弊,重于泰山。”
开篇,没有半句废话,没有丝毫回旋余地!
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直指要害!
写下这一句,苏辰只觉得胸中那股郁气,瞬间通畅了许多。
他不再犹豫,手腕翻飞,笔走龙蛇。
他先以退为进,承认士族在王朝建立之初,于传承文脉、稳定地方上,有过些许“微利”。
但随即,笔锋陡然一转,变得无比犀利!
“然,时移世易,利已作古,弊却丛生!今之士族,已成国之巨蠹!”
“其弊之一,在垄断仕途,堵塞民路!寒门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无门第之基,终生困于蓬蒿;门阀纵是碌碌无为之辈,凭祖上荫蔽,亦可窃据高位!”
“其弊之二,在兼并土地,与民争利!良田万顷,皆入私囊,百姓流离,沦为佃户,国库空虚,民怨沸腾!”
“其弊之三,在结党营私,尾大不掉!同气连枝,互为表里,上则侵蚀皇权,下则鱼肉乡里,成法外之地,如南阳欧阳氏者,欺上瞒下,盗取库银,视人命如草芥,竟敢以侯府之名,藐视公堂!此非一地之景,乃天下之患!”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将欧阳家的事情,隐去了姓名,当作案例写了进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胸膛里喷薄而出的火焰!
每一个词,都像是砸在鼓面上的重锤!
他写得酣畅淋漓,写得痛快至极!
十六年被偷换人生的荒唐,对欧阳家横行霸道的愤怒,对这个阶级固化世界的不满,在这一刻,尽数倾注于笔端!
最后,他以前所未有的力道,写下了结语。
那力道之大,笔锋几乎要划破纸背!
“国之大患,非在外敌,而在内蛀!”
“士族若成国中之国,则国将不国!”
“今日不除其弊,他日必为其所噬!”
写完最后一个字,苏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着这篇墨迹淋漓,充满了杀伐之气的文章,忽然笑了。
管他呢。
大不了,就回家种地。
……
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
衙役们面无表情地走入号舍,将一份份或写满、或空白、或被泪水浸湿的卷子收走。
苏辰交了卷,第一个走出了贡院。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轻松。
而此刻,贡院深处的阅卷房内,灯火通明。
主考官严嵩之,以及一众同考官,正襟危坐,开始连夜阅卷。
房间里,只有翻动纸张的“哗哗”声。
严嵩之的面前,摆着一叠已经经过初步筛选的优秀卷子。
他拿起一份,看了几行,眉头便皱了起来。
“言辞中庸,毫无新意,不过是老生常谈。”
他扔下卷子,又拿起一份。
“此篇倒是有些胆气,可惜论据不足,流于空泛。”
接连看了十几份,他脸上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
他出的这道题,本是想看看南阳府的士子中,有无真正的国士之才。
可结果,要么是胆小如鼠的乡愿,要么是眼高手低的狂生。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时,他的手,触碰到了一份卷子。
这份卷子的字迹,锋芒毕露,力透纸背,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他展开卷子,目光落在了开篇第一句。
“士族之利,微如毫末;士族之弊,重于泰山。”
严嵩之的瞳孔,猛地一缩!
好大的胆子!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动容之色。
他继续往下看。
当他看到“垄断仕途”、“兼并土地”、“结党营私”那三大弊病时,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这些话,太犀利,太精准,几乎是把他这位都察院御史平日里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的事情,全都血淋淋地剖析了出来!
尤其是看到“南阳欧阳氏”那个例子时,严嵩之拿着卷子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他刚到南阳府,便听闻了库银案的始末。
此子,竟敢将这桩刚刚审结,还牵扯着京城侯府的大案,直接写入乡试的策论之中!
这是何等的胆魄!何等的刚烈!
他一口气将整篇文章读完,当看到最后那句“今日不除其弊,他日必为其所噬”时,他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的考官,都停下了手中的笔,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的主考官。
他们从未见过,这位以“铁面”著称的严大人,脸上会露出如此复杂,如此激动的神情。
严嵩之死死地盯着那份卷子,仿佛要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他反复读了三遍。
最后,他猛地抬起头,将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之上!
“啪!”
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心头一跳。
严嵩之站起身,因为极度的激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的眼中,迸发出一种骇人的光芒,似是愤怒,又似是狂喜。
他指着那份卷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一字一顿地吼道:
“此子……此子若不为国之栋梁,谁配为国之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