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之内,一片死寂。
这种寂静,并非无人出声,而是由数千种细碎的、饱含绝望的声音交织而成。
有笔尖在砚台上徒劳摩擦的“沙沙”声。
有考生抓挠头皮,指甲刮过发根的“簌簌”声。
还有那一声声压抑在喉咙深处,却又忍不住泄露出来的,长长的叹息。
天字九十六号号舍里,一个考生正用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嘴里念念有词。
“《南渠注》……南渠……南边的水沟……水沟里有什么好注解的……”
他感觉自己的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隔壁的天字九十四号,一个才子模样的青年,面前的草稿纸已经划得不成样子,却连一句完整的开篇都凑不出来。
题目太偏,太刁,太狠。
它绕开了所有四书五经的康庄大道,直接把人踹进了一条无人问津的知识死胡同。
这根本不是考试,这是屠杀。
而在这片哀鸿遍野的绝望氛围中,天字九十五号号舍,却传出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呼……呼……”
平稳,悠长,带着一丝满足的鼻鼾声。
一名负责巡查的考官,提着灯笼,脚步轻缓地走过。
他听着这片区域的动静,眉头紧锁。
这一届的考生,心理素质似乎不太行,这才刚开考,怎么就弥漫着一股要集体交白卷的气氛。
当他走到九十五号门前时,脚步猛地一顿。
他侧耳细听,那清晰的鼾声让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睡觉?
开考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在号舍里睡觉?
考官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这简直是对科举,对圣人,对他这位考官的奇耻大辱!
他伸手就要去推那小窗,准备把里面的懒鬼揪出来,当场取消考试资格。
可他的手刚碰到窗户,脑子里却“咯噔”一下。
等等。
天字九十五号……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考生名册,借着灯笼光一看,那两个字让他伸出去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
苏辰!
竟然是那个“一言破悬案,一梦定乾坤”的苏神人!
考官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复杂,额头上甚至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想起外面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流言。
“苏神人一身学问,皆是梦中所得!”
“他不是在睡觉,他是在入定,是在神交古圣先贤!”
考官咽了口唾沫,再去看那扇紧闭的小窗,眼神里已经没了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好奇和迷茫的复杂情绪。
他……他不会真的是在……请教孔夫子吧?
如果我这一推,打断了圣人讲课,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可如果他只是单纯在偷懒,被严大人发现,自己这个巡场考官也难逃失察之罪。
一时间,这位考官陷入了职业生涯中最大的天人交战。
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凑到小窗的缝隙,朝里望去。
只见那个清秀的少年,正枕着自己的外衫,睡得香甜,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
“……”
这画面,怎么看都跟“神交圣贤”四个字搭不上边。
它更像是……自家那个不爱读书的侄子,午睡时的模样。
考官的内心在疯狂挣扎,最终,他一咬牙,悄悄地,把脚步挪开了。
算了。
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万一真是圣人讲课呢?这责任,担不起。
……
苏辰当然不知道外面有个考官为他操碎了心。
他正身处一片云雾缭绕的殿堂之中。
殿堂高远,古朴庄严,一群穿着古代服饰的老头,正围着一张巨大的沙盘,吵得不可开交。
“荒谬!”一个面容清癯,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指着沙盘上的一条水道,吹胡子瞪眼,“禹疏九河,乃为天下苍生避水患!岂能与民争利!朝廷若以税收多寡来衡量工程好坏,岂不是逼着地方官吏横征暴敛,将利民之举,变成害民之政!”
“迂腐之见!”另一边,一个眼神锐利,法令纹极深的老者冷笑一声,“水利既成,舟船可通,灌溉可期,皆是利!民因役而获酬,官因税而丰库,国有余粮,方能应对天灾**!利国利民,何害之有?”
“此乃饮鸩止渴!短期看是利,长远看,官府尝到了甜头,必会大兴土木,役使无度,终将动摇国本!”
“不兴水利,靠天吃饭,遇上大旱大涝,饿桴遍野,就不动摇国本了?”
“你这是霸道之术!”
“你那是妇人之仁!”
苏辰蹲在一根柱子后面,手里捧着个不知道从哪摸来的大西瓜,一边“咔嚓咔嚓”地啃,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他脑海里,一个机械的电子音正在飞速播报。
【叮!“圣贤辅导”模式已启动。】
【当前辩题:《论国家工程中的公与私,利与害》】
【正方辩手:孟轲、杜佑……】
【反方辩手:商鞅、桑弘羊……】
【辩论精华已记录,核心论点正在整合,最优解方案生成中……】
苏辰啃完最后一口西瓜,抹了抹嘴。
他觉得,这帮老头吵得都挺有道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但光吵架解决不了问题啊。
一个懒洋洋的念头,在他脑中浮现。
干嘛非要二选一呢?既要……又要……不就行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整个云雾殿堂忽然安静下来,所有大儒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他看了过来。
苏辰一个激灵,西瓜皮都吓掉了。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被人从梦里狠狠踹了一脚。
……
号舍内。
苏辰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一条缝。
他依然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眼神迷离,似乎还没分清现实与梦境。
他坐起身,拿起桌上的毛笔,甚至都忘了蘸墨,就想往卷子上写。
笔尖在纸上划出了一道无色的痕迹。
他愣了一下,似乎在奇怪为什么没有字。
然后,他机械地转头,将笔尖探入砚台,饱蘸浓墨。
随即,他的手腕动了。
那是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流畅。
没有丝毫的停顿,没有片刻的思索。
仿佛这篇文章早已在他心中酝酿了千百遍,此刻只是将其誊抄出来。
一个个清隽有力的小楷,从笔端流淌而出,落在洁白的卷面上。
“夫政之要,在顺民心,而非逐末利。然,国无利则不固,民无利则不兴。故,善政者,非辩利害之有无,而在调利害之多寡,衡公私之轻重……”
他的文章,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上来就引经据典,试图破解“《南渠注》”这个生僻的来源。
而是开门见山,直指核心。
他先是承认了双方观点的合理性,随即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全新的维度——平衡。
他将题目中的二元对立,升华为了一个系统性的治理方案。
“……故,当立‘三法’以处之。一曰‘审计法’,立专司核算工程之耗,民夫之酬,使账目分明,公之于众,杜绝贪墨。二曰‘功过法’,官之升迁,不以税收为准,而以民生为要,三年之内,地方户籍、粮产、民怨,三项并举,综合考评。三曰‘民股法’,凡大兴工程,可邀地方商贾入股,官督商办,民夫受雇,盈利分红,将朝廷之役,化为利民之事……”
他的笔速越来越快。
梦中那些大儒激烈辩论的观点,此刻都化作了他笔下的论据,信手拈来,严丝合缝。
从财政监督,到官员考核,再到引入民间资本……
一个个超越了这个时代的理念,被他用最古典、最精炼的文字,清晰地阐述出来。
这篇文章,已经完全脱离了“注疏”的范畴。
它是一篇真正意义上的,经世济民的策论!
……
望楼之上。
主考官严嵩之端坐不动,面沉如水。
他身前的桌案上,已经摆了十几份提前交上来的卷子。
他看一份,便摇一次头。
“辞藻华丽,言之无物,末等。”
“引据倒是详实,可惜全无自己见解,中下。”
“此子有些想法,却又畏首畏尾,不敢深入,中等。”
他将手中一份卷子扔下,眼神里满是失望。
“朝廷要的是栋梁之材,不是一群只会复述圣人言的蛀虫!”
他站起身,负手走到望楼边缘,目光扫过底下那一个个格子间。
“时辰已过半,本官亲自去巡一巡,看看还有没有能入眼的。”
说着,他走下望楼,在一众官员和卫兵的簇拥下,走进了贡院的考场。
他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所有考生都感觉一股寒气从背后升起,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严嵩之的脚步很慢,他会随机抽看一些考生的草稿。
一路走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尽是些陈词滥调,毫无新意。
他心中已经给这次南阳府的乡试,打上了一个“差”字。
就在他意兴阑珊,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个奇怪的景象。
在天字九十五号的号舍里,一个考生,竟然趴在桌上,似乎在……睡觉?
严嵩之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放肆!
简直是放肆到了极点!
他加快脚步,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势,猛地停在了九十五号号舍门前。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狂徒,敢在他的考场上如此藐视国法!
然而,当他的目光透过小窗,落在那张考卷上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尽数凝固在了脸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双阅卷无数,早已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篇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策论上。
“……将朝廷之役,化为利民之事……”
这……
这是何等石破天惊的见解!
严嵩之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