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苏辰在石狮子旁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时,巷口围观的百姓非但没散,反而更多了,一个个都用看活神仙的眼神瞅着他。
魏府的大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老门房递出一张帖子,说是魏大儒请他三日后乡试结束,过府一叙。
至于那个玄之又玄的题目,谁也没再提。
苏辰稀里糊涂地接了帖子,在众人的顶礼膜拜中溜之大吉。他琢磨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睡着了,也是一种答案”。
反正麻烦事能推到考完试再说,就是好事。
……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南阳府三年一度的乡试,终于拉开了帷幕。
天还没亮,贡院门前那条宽阔的青石大街,早已被黑压压的人头堵得水泄不通。
成千上万的考生汇集于此,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以及一种名为紧张的无形压力。
考场内外,兵丁林立,甲胄鲜明,一双双锐利的眼睛来回扫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来警惕的目光。
当苏辰打着哈欠,慢悠悠地挤过来时,人群像被热刀切开的牛油,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快看!是苏神人!”
“他来了!他真的来参加乡试了!”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其中混杂着敬畏、好奇、嫉妒,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哼,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破了个案子,真当自己是文曲星了?”一个穿着体面的富家公子酸溜溜地说道。
“就是,乡试考的是经义策论,是实打实的学问,可不是说几句梦话就能过的。”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我倒想看看,他待会儿在号舍里,是不是也要睡大觉!”
这些议论声不大不小,刚好能传进苏辰的耳朵里。
他却恍若未闻,只是觉得有点吵,影响他酝酿睡意。
“苏公子!”周然不知从哪里挤了过来,他这几日消瘦了许多,眼神也沉静了不少,没了往日的傲气。
他对着苏辰,深深作了一揖。
“乡试在即,预祝公子,旗开得胜。”
苏辰瞅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你也一样。”
两人之间,再无针锋相对,只剩下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几个刚从前面打探消息回来的考生,脸色煞白,像是见了鬼。
“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今年的主考官,你们知道是谁吗?”
“谁啊?不就是按惯例,从翰林院派来的学士吗?”
那个考生哆嗦着嘴唇,声音都变了调:“不是翰林院!是都察院!都察院的‘铁面判官’,严嵩之!”
“严嵩之?”
这个名字一出,周围的考生,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哪个严嵩之?莫非是那个弹劾过安远侯,还当朝怒斥过三皇子的铁疯子?”
“除了他还有谁!”那考生哭丧着脸,“我听衙门里的亲戚说,这位严大人最是厌恶华而不实、投机取巧之辈!他批阅过的卷子,据说连一个多余的‘之乎者也’都不能有!”
“完了……”一个以辞藻华丽著称的才子,瞬间面如死灰。
“我听说,他去年主持京城会试,有个考生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就因为一个典故用得稍显卖弄,就被他朱笔一批,直接打入了末等!”
“何止啊!他自己的亲儿子参加科考,文章写得天花乱坠,被他发现有两个字为了对仗工整,略显浮夸,当场就把卷子撕了,还罚他儿子在家禁足三月!”
一桩桩,一件件关于这位“铁面判官”的传说,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了所有考生的心头。
这哪里是主考官,这分明是阎王爷啊!
众人下意识地,又将目光投向了苏辰。
如果说严大人最讨厌的是投机取巧,那这位靠“做梦”出名的苏神人,岂不是正好撞在了刀口上?
这下有好戏看了。
不少人眼中,都流露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
“咚——!”
“咚——!”
“咚——!”
沉闷的鼓声响起,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嘎吱”声中,缓缓打开。
一条通往命运的道路,展现在了所有考生面前。
“开考门——!考生入场——!”
随着一声悠长的唱喏,考生们开始排队,依次接受检查。
检查之严格,堪称苛刻。
从头发到脚底,从衣襟到袖口,任何可能藏匿纸条的地方,都会被兵丁用手仔细捏过一遍。
轮到苏辰时,那两个负责检查的兵丁,对视一眼,手上的劲儿明显加重了几分。
他们几乎是把苏辰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摸了个遍,连发髻都拆开来仔细搜查。
苏辰全程配合,只是那哈欠就没停过。
检查完毕,兵丁没发现任何问题,只能不甘心地放行。
苏辰提着考篮,走过龙门,踏入了贡院。
就在此时,他感觉一道冰冷的目光从高处落下,犹如实质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抬起头,只见远处的望楼上,站着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老者。
老者身形清瘦,面容枯槁,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只是淡淡地扫了苏辰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但苏辰知道,那人,就是严嵩之。
“朝廷要的是栋梁之材,不是雕花枕头。”
一个清晰而冷硬的声音,仿佛不是从望楼传来,而是直接在每个考生的耳边响起。
“笔下若无干货,休想在本官这里蒙混过关。”
说完,那身影便消失在了望楼之后。
整个贡院,鸦雀无声。
所有考生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考生们鱼贯而入,根据自己的考号,找到了那一个个狭窄的号舍。
号舍空间极小,仅能容纳一人转身,一块木板是桌,放下是床。
苏辰找到自己的“天字九十五号”号舍,把考篮放下,第一件事就是用袖子擦了擦那块木板,然后伸手敲了敲。
嗯,够硬,睡起来可能硌得慌。
他正琢磨着是把衣服脱下来垫着睡,还是直接枕着胳膊睡,外面响起了发放考卷的脚步声。
一张张密封的试卷,从号舍的小窗递了进来。
整个考场,只剩下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苏辰拿起试卷,撕开封条,展开。
与此同时,数千名考生,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下一刻。
“嘶——!”
一声声倒吸凉气的声音,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每一个号舍里响起,汇成了一股绝望的交响。
考场内,瞬间死寂。
有考生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有考生双眼发直,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更有心理脆弱的,已经开始用头轻轻撞着墙壁,发出“咚咚”的闷响。
第一场的考题,并非众人预想中的经义或诗赋。
卷面上,只有孤零零的一行字。
“《南渠注》有云:‘夫禹疏九河,非欲其利,乃避其害。今官以税计工,民以役计利,是利非害,何以处之?’——试策论之。”
《南渠注》是什么鬼?
这是绝大多数考生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
别说读过,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题目出自极其生僻的典籍,角度更是刁钻到了极点,根本不是在考圣人文章,而是在考为官的实务!
这哪里是乡试!这分明是殿试的难度!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在整个贡院里蔓延。
苏辰眨了眨眼,也看着这道题。
他当然也不知道什么《南渠注》。
不过,这题目本身的意思他倒是看懂了,无非就是讨论古代修水利,官方和民间的利益冲突问题。
他看着题目,沉思了片刻。
然后,他把试卷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桌角。
接着,他脱下外衫,仔细叠成一个方块,当作枕头。
最后,他在无数考生抓耳挠腮、捶胸顿足的绝望氛围中,将木板床放下,躺平,闭上了眼睛。
先睡一觉再说。
天塌下来,也得等睡醒了再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