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安脸上的和煦笑容,就那么僵在了嘴角。
他看着那个靠在椅背上,睡得人事不省的少年,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失望。
确实有一丝失望。
他本以为,这个能对出“雏鹰未识天高”的少年,会是个心思敏捷、与众不同的奇才。
可现在看来,终究还是个贪睡的孩子。
周怀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自嘲地摇了摇头。
罢了。
是自己期望太高了。
这桩陈年悬案,困扰了南阳府两任知府,无数精明强干的刑名老吏都束手无策。
自己怎么会指望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看几眼卷宗就能看出花来?
荒唐,实在是荒唐。
他放下茶杯,准备叫醒这个睡得香甜的小子,让他回去好好休息。
自己的手刚抬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
椅子上的苏辰,忽然咂了咂嘴,翻了个身,脑袋换了个方向继续枕着。
一道含糊不清的呓语,从他嘴里飘了出来。
“好大的戒尺……先生,别打了……学生再也不敢了……”
周怀安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苏辰。
这梦话,倒像个顽劣的学子。
他正要开口,苏辰的梦话又变了。
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带着浓浓的鼻音,却清晰了许多。
“银子……”
周怀安的眉毛微微一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看来这孩子,心里还是惦记着这桩案子的。
“银子是死的……人……人是活的……”
苏辰嘟囔着,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在梦里跟谁辩论。
“查案如弈棋……与其盯着棋子……不如看……执棋之人……”
周怀安脸上的笑意,缓缓凝固了。
执棋之人?
这话听着,有点意思。
可不等他细想,苏辰接下来的梦话,像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炸响!
“三十万两……那么重……一夜之间,运不出南阳城!”
轰!
周怀安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运不出南阳城!
对啊!
三十万两白银,重达万斤!就算有内应,就算有车马,一夜之间,怎么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运出戒备森严的府城?
这么多年,所有人的思路,都放在了“银子去哪了”这个问题上。
他们派人去各处查访,去追查销赃的渠道,甚至去挖地三尺,寻找藏银的地点。
可从来没有人,从根子上怀疑过——这笔银子,或许根本就没出城!
周怀安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苏辰,眼睛一眨不眨,生怕漏掉一个字。
那个沉睡中的少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不耐烦地又换了个姿势。
他像是要把脑子里那些烦人的东西全部倒出来一样,用一种近乎抱怨的语气,大声说道:
“蠢材!朽木!”
“不必找银!!”
“去查!查十六年前,案发之后,这南阳城里,谁家获利最巨!”
这几句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周怀安脑中那团盘踞了数年之久的迷雾!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茶水溅湿了他的官袍,他却浑然不觉。
不必找银……
去查获利者……
一个全新的,从未有人想过的,却又简单到极致的思路,在他脑海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是啊!
他们一直在找那三十万两银子。
可银子是死的,它不会说话,不会自己跑出来。
但得到银子的人,是活的!
一笔高达三十万两的横财,足以让一个普通商户,一跃成为富甲一方的豪族!
这么大一笔钱,不可能永远藏在地窖里发霉。
它必然会被用掉,会被投入到各种生意里,会变成田产、店铺、豪宅、古玩!
它必然会促使一个家族,在短时间内,实现一种不正常的、爆炸式的产业扩张!
这些,都是藏不住的!
都会在账册上,在契约上,在旁人的记忆里,留下蛛丝马迹!
“横财……必扩家业……”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苏辰又嘟囔了一句。
“顺藤摸瓜……账册……对,查账册!十六年的账册,必有痕迹!”
周怀安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脑中无数的卷宗,无数的名字,无数的口供,在这一刻疯狂地翻滚、重组。
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猛地跳了出来。
欧阳家!
他记得很清楚,十六年前,欧阳家还只是府城里一个不起眼的绸缎商。
家主欧阳信,为人还算本分,生意做得不大不小。
可就是从那桩库银失窃案发生后的第二年开始,欧阳家的生意,就像被神仙点化了一般,突然开始疯狂扩张!
先是吞并了城里好几家老字号的绸缎庄,接着又开始涉足米行、盐运、钱庄……
短短三五年时间,就从一个二流商户,一跃成为整个南阳府都数得上的豪门大族!
当时,所有人都说欧阳家是祖坟冒了青烟,出了个经商奇才。
可现在想来……
那哪里是经商奇才?
那分明是靠着一笔来路不明的巨额资本,在进行野蛮的吞并和扩张!
周怀安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想起来了。
当年负责库银案的那个府丞,在被罢官下狱之前,曾经隐晦地提过一句,说他怀疑有内鬼,而且这个内鬼的层级,可能很高。
但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知府身上,没人理会一个即将问斩的罪官的胡言乱语。
而欧阳家,恰好就有一个族人,在当年的府衙里,担任的职位正是……
库大使!
那个掌管着三把钥匙之一的库大使!
那个在案发后不久,就以“染上恶疾”为由,告老还乡,从此不知所踪的库大使!
一条条线索,一个个疑点,在苏辰那几句梦话的指引下,被瞬间串联了起来!
一个隐藏了十六年之久的惊天阴谋,其轮廓,已然清晰地浮现在周怀安的眼前!
他猛地转过头,再次看向那个已经停止说梦话,甚至还发出了轻微鼾声的少年。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
那是一种混杂了骇然、敬畏、以及一丝丝恐惧的复杂神情。
神断?
孙德才信里说的“神断之才”,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不是凡人的智慧。
这简直就是鬼神之能!
周怀安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却依旧起伏不定。
他看着苏辰那张毫无防备的睡脸,心里第一次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或许……
他真的不是在做梦。
而是有某位圣贤,在借着他的嘴,点化自己这个凡夫俗子。
否则,这一切,根本无法解释!
周怀安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上。
那些曾经让他头疼无比的废纸,此刻在他眼里,却变成了一座指明了方向的宝库。
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欧阳家。
盘踞南阳府十六年的庞然大物。
是时候,该动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