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被反复揉搓过的面,又胀又痛。
苏秦和张仪那两张嘴,比孔夫子的戒尺还厉害。
戒尺只是打得屁股疼,那两张嘴是直接在他的脑仁里开了一场辩论会,你来我往,全是“借势”、“阳谋”、“攻心”,听得他头昏脑涨。
他深刻地认识到一个问题。
这新课,比挨打还累。
他正抱着脑袋在床上挺尸,房门就被敲响了。
“咚、咚、咚。”
敲门声不急不缓,透着一股官面上的客气。
周然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青色公服的衙役,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拜帖。
“请问,哪位是清河县的苏辰,苏案首?”
苏辰把头埋进被子里,假装自己是客栈的枕头。
周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接过拜帖,声音沙哑地回答:“他就是。”
衙役脸上堆起笑容,躬身道:“我家知府大人有请,请苏案首即刻往府衙一叙。”
说完,便侧身让开,门外还停着一顶小轿。
这阵仗,是不给他任何装病的机会。
苏辰在心里哀嚎一声,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钦点了的倒霉蛋,一步步走向那个名为“府衙”的巨坑。
府衙威严肃穆,门口的石狮子比曲水园的还要大上一圈,眼神凶恶,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咬人。
苏辰被衙役领着,穿过层层院落,绕过审案的正堂,直接被带到了一处清静的后院。
这里是知府周怀安处理公务的书房。
苏辰一脚踏进去,一股浓郁的墨香和陈旧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极大,四壁都是顶到房梁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和卷宗。
周怀安换下便服,穿着一身绯色的官袍,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卷书,看得出神。
见苏辰进来,他立刻放下书卷,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
“苏小友,来了。”
他站起身,亲自给苏辰倒了杯茶,那态度亲切得让苏辰浑身汗毛倒竖。
“大人,您找我……”苏辰接过茶杯,屁股只敢沾半边椅子。
“不必拘束。”周怀安摆了摆手,示意他坐好,然后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下人。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周怀安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没有绕圈子,直截了当地开口。
“本府今日请你来,是想请你帮着看一桩案子。”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周怀安走到一面墙的书架前,从最底下抽出了几本厚厚的卷宗,然后又搬来几摞,很快,就在苏辰面前的空地上,堆起了一座半人高的小山。
那些卷宗的牛皮纸封面已经泛黄发脆,边角都磨损了,散发着一股霉味。
“十六年前,本府还未到南阳任职。”
周怀安的声音变得低沉,仿佛在叙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当时,府库的一笔三十万两的赈灾库银,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苏辰眼皮跳了一下。
三十万两?这可不是小数目。
“案发后,全府震动,朝廷派下钦差,彻查此案。”周怀安叹了口气,指着那堆卷宗,“这些,便是当年的全部调查记录。”
“奇怪就奇怪在,府库内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门锁完好,墙壁无损,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当夜值守的几十名库兵,更是没听到半点动静,事后用尽了所有刑罚,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那银子,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凭空消失了。”
周怀安踱步回到书案后坐下,目光灼灼地看着苏辰。
“这桩无头案,前后查了三年,一无所获。当时的知府被罢官,好几个主事的官员下了大狱,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成了一桩悬案。”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
“本府到任后,也曾数次重启调查,可结果……”
他指着那堆积如山的卷宗,缓缓摇头。
“所有能查的都查了,所有能想的都想了,此案就如一潭死水,再无波澜。”
苏辰听着这些枯燥的案情,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不就是个鬼故事吗?
银子自己飞走了?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卷宗,随意翻开。
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记录着某个库兵的口供,从他三岁偷看邻家寡妇洗澡,到三十岁晚上睡觉说梦话,全都记录在案,繁琐得令人发指。
周怀安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校。
“孙县令在信中对你推崇备至,说你有‘神断’之才。今日在曲水园,本府也亲眼见识了你的不凡。”
“所以,本府想请苏小友帮忙看看这些卷宗,或许……你能有与常人不同的思路。”
话虽说得客气,但那股审视的意味,却毫不掩饰。
苏辰明白,这是知府大人在考他。
考过了,或许真能把他当个人物看待。
考不过,那“清河麒麟儿”的名头,也就成了个笑话。
苏辰心里烦躁透了。
他只想回家睡觉,谁想在这里看这些发霉的破纸?
可他又不能直接拒绝。
他只能硬着头皮,拿起一本卷宗,假模假样地看了起来。
周怀安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喝着茶,偶尔会补充几句案情的细节。
“……当夜的账目核对过三百多遍,分毫不差……”
“……府库的钥匙,一共有三把,分别由知府、府丞和库大使掌管,三把钥匙必须同时使用,才能打开库门……”
“……我们也曾怀疑过监守自盗,但那三十万两白银,重达万斤,就算库兵全体参与,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运出去……”
知府大人的声音,温和而平稳,像极了苏辰前世大学里讲高数的老教授。
每一个字,都带着强大的催眠效果。
书房里安静极了,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周怀安低沉的讲述声。
那股熟悉的,排山倒海般的困意,又一次不请自来。
昨晚被苏秦张仪折腾了一宿的疲惫感,此刻被这枯燥的案情彻底勾了出来。
苏辰眼前的字迹开始变得模糊,慢慢地扭曲成了奇怪的符号。
周怀安的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水。
不行,不能睡!
这是在知府的书房!睡着了是要被砍头的!
苏辰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剧烈的疼痛让他精神一振。
可这股精神头,只维持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后来我们甚至请了道士来做法,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鬼魅作祟……”
周怀安还在滔滔不绝。
苏辰的眼皮,已经重若千钧,上下眼皮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恋人,拼了命地想要拥抱在一起。
他的脑袋,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
像是在给知府大人的精彩讲述,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卷宗上一个叫“王二麻子”的库兵名字上。
然后,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和宁静。
周怀安正讲到当年为了寻找线索,几乎把整个府库的地砖都撬起来过一遍的细节,却发现对面没了动静。
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向苏辰。
只见那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少年,正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
脑袋歪向一侧,呼吸平稳悠长,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口水。
他……
睡着了。
周怀安说到一半的话,就那么卡在了喉咙里。
他端着茶杯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整个书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少年那轻微的、带着满足感的鼾声,在偌大的空间里,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