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会不欢而散。
欧阳杰几乎是阴沉着脸,拂袖而去的。
那些前一刻还围着他众星捧月的才子们,此刻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微妙起来,一个个找着借口,溜得比兔子还快。
苏辰成了全场的焦点。
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被一群素不相识的读书人围着,七嘴八舌地追问“梦中对句”的细节,问得他头都大了。
“苏案首,您当时梦见了哪位先贤?”
“苏兄,那句‘雏鹰未识天高’,是您自己想的,还是圣人直接告诉您的?”
“苏才子,您下次睡觉是什么时候?能不能让我们在一旁观摩一下?”
苏辰的眼角疯狂抽搐。
观摩睡觉?
你们他娘的都是变态吗?
他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出来,像条被追打了一路的丧家之犬,逃回了客栈。
一推开门,就对上了周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周然依旧像尊木雕,直挺挺地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张摊开的、画着简易地图的纸。
他看见苏辰,嘴唇动了动,沙哑地问:“你……回来了。”
“嗯。”苏辰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一屁股坐到床上,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
他现在只想睡死过去,最好能一觉睡到案子了结,他娘心结解开,然后他卷铺盖回苏家村。
周然显然没这个打算。
他将那张地图推到苏辰面前。
“我打听到了。”
他的声音很低,透着一股压抑的急切。
“十六年前,南阳府里最有名的稳婆,姓陈,人称陈婆。后来她突然金盆洗手,带着一家人搬到了城南的‘福安巷’,从此深居简出。”
苏-辰瞟了一眼那张粗糙的地图。
福安巷。
名字倒是吉利。
“线索可靠吗?”苏辰问。
“可靠。”周然的语气很肯定,“我花了大价钱,从府衙户籍房的一个老吏那里买来的消息。他说,当年周家……就是请的这位陈婆。”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
他坐直了身子,那股烦人的困意,总算被这个消息冲淡了几分。
“那就走吧。”
他站起身。
早点找到人,问清楚,早点了事,早点回家睡觉。
这才是他的人生正道。
两人没有雇车,步行穿过大半个府城,来到了城南。
越往南走,街道便越发整洁,房屋也越发气派。
青石板路一尘不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精致的灯笼。
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安逸富足的味道。
“这地方不错啊。”苏辰四下打量着,“一个稳婆,能住这么好的地方?”
周然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两人按照地图上的标记,拐进了一条巷子。
巷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两个字——福安巷。
巷子很深,也很安静。
两边的宅院,无一不是高门大院,朱漆的门,铜制的环,门口还蹲着两尊小小的石狮子。
这哪里是普通百姓住的地方?
这分明是富贵人家的聚居地。
“地图没错吧?”苏辰怀疑地问。
“没错。”周然指着巷子深处,“就是这里。”
两人硬着头皮往里走。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响。
他们找了个看起来面善的大婶,正准备上前搭话。
“大婶,跟您打听个……”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墙根下,几个正蹲着晒太阳、掷骰子的闲汉,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为首的是个瘦高个,穿着身不伦不类的绸衫,手里盘着两个核桃,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拦在了苏辰和周然面前。
“两位小哥,面生得很呐。”
他上下打量着两人,目光在苏辰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上停留了片刻,眼里的轻蔑一闪而过。
“来我们福安巷,有事?”
那个原本还面带笑容的大婶,一看到这几个闲汉,脸色立刻就变了,像是见了猫的老鼠,低着头,拎着菜篮子,匆匆忙忙地溜走了。
苏辰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这几个人的眼神。
周然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我们来寻一位亲戚,姓陈,是位婆婆,十几年前搬来这里的。”
“姓陈的婆婆?”
那瘦高个掏了掏耳朵,夸张地“啊”了一声。
“这巷子里,姓陈的婆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说的是哪个?”
他身后的几个同伙,都嘿嘿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充满了不怀好意。
苏辰看出来了。
这帮人,是地痞无赖,是故意来找茬的。
“我们找的是一位以前做过稳婆的陈婆婆。”苏辰耐着性子补充了一句。
“稳婆?”
瘦高个脸上的笑容更玩味了。
他绕着苏辰和周然走了两圈,手里的核桃“咯咯”作响。
“那可就更巧了。我们这福安巷,风水好,人丁兴旺,家家户户都多子多福。这稳婆啊,跟大夫一样,都是稀罕人。”
他说了一大通废话,就是不正面回答。
苏辰的耐心快要告罄了。
他只想找到人,不想跟这帮垃圾浪费时间。
他懒得再理会这瘦高个,径直朝巷子深处的一户人家走去,准备直接敲门询问。
“哎!”
瘦高个身形一晃,又一次挡在了他面前。
这一次,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警告。
“小子,不懂规矩?”
他身后的几个地痞,也围了上来,隐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眼神不善。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周然的手,已经悄悄按在了腰间。
他虽然是个读书人,但看样子,也不是个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苏辰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几个拦路的货色,心里烦躁到了极点。
“什么规矩?”
瘦高个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用下巴指了指巷口的石碑,又指了指巷子里所有高大的院墙。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小子,这条街,它姓欧阳。”
“想在这儿找人,得先问问欧阳家的规矩。”
欧阳?
苏辰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
为什么一个稳婆能住这么好的地方。
为什么这里家家户户都透着富贵。
为什么他们一开口打听,就会被地痞盯上。
因为这条福安巷,根本就是欧阳家的产业!
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都跟欧阳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个所谓的陈婆,能在这里隐姓埋名十六年,必然是得了欧阳家的庇护!
周然的脸色也变得极其凝重。
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他放在腰间的手,缓缓松开了。
瘦高个很满意他们的反应。
他轻蔑地笑了笑,朝苏辰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
“今天在曲水园,我们欧阳公子丢的面子,总要找地方捡回来的。”
“我劝你们两个,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别在这里,自讨没趣。”
说完,他直起身子,大手一挥。
“送客!”
几个地痞嘿嘿笑着,推搡着苏辰和周然,将他们一路推出了巷子口。
整个过程,没有打骂,却充满了羞辱。
站在福安巷外,苏辰回头看了一眼那幽深的巷子,只觉得它像一张张开的巨兽之口,深不见底。
他今天在文会上,以为只是和一个叫欧阳杰的才子结了梁子。
现在他才明白,他得罪的,是盘踞在南阳府的一头庞然大物。
而他要找的关键证人,那个能还他娘一个清白的稳婆,正好就在这头巨兽的嘴里。
“怎么办?”周然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力。
苏辰没有回答。
他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感觉自己的脑仁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了。
躺平之路,道阻且长。
现在看来,路上不仅有拦路虎,还有他娘的一窝地头蛇。
这日子,真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