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曲水园,静得像一座坟。
风吹过柳梢的“沙沙”声,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
欧阳杰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从涨红到煞白,最后化作一种难堪的铁青。
他手里的折扇,被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羞辱。
前所未有的羞辱。
在他自己一手操办的文会上,在他邀请来的全府才俊面前,他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小子,用一句轻飘飘的梦话,钉在了耻辱柱上。
他感觉有无数道目光正黏在他的背上,火辣辣的,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苏兄……当真是好才情。”
欧阳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他试图扯出一个从容的笑容,可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不过是……偶尔得之的句子,当不得真。我……”
他想把这件事强行揭过去,想说这不过是文会助兴的玩笑。
可他话还没说完,一道温和却充满力量的声音,打断了他。
“当得真!怎么当不得真?”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那位身穿便服,一直默默坐在角落喝茶的中年男子,正抚掌而立,缓步走了过来。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身上没有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玉饰,但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度,却让所有人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雏鹰未识天高,却笑井底蛙’。”
中年男子走到场中,目光落在苏辰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
“此句对得,何止是工整!更是蕴含了无穷的哲理与胸襟!”
他高声赞叹道:“让本……让我今日,真是不虚此行啊!”
苏辰被这突如其来的夸奖搞得有点懵。
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眼前这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谁啊?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欧阳杰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像是被人当众又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中年人,竟敢在他的地盘上,如此不给他面子,公然为那乡下小子站台?
“阁下是?”
欧阳杰压着火气,语气里透出一丝冷意。
他身边的跟班更是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就要开口呵斥。
可就在这时,另一个眼尖的跟班,在看清中年男子的面容后,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
“公……公子!”
那跟班一把死死拽住欧公子的衣袖,整张脸因为恐惧而扭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别乱说话!”
他凑到欧阳杰耳边,用蚊子哼哼般的气音,颤抖着吐出了四个字。
“知……知府大人……”
轰!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天雷,在欧阳杰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知府?
南阳知府,周大人?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便服?
欧阳杰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僵硬地转过头,再次看向那个中年男子。
这一次,他终于将那张儒雅随和的脸,与官府告示上那个威严的头像,重叠在了一起。
冷汗,“唰”的一下,湿透了他的后背。
全场死寂。
紧接着,不知是谁先反应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下官(草民)……拜见知府大人!”
呼啦啦!
仿佛推倒了多米诺骨牌,顷刻之间,满园的青年才俊,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跪了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前一刻还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风流名士们,此刻全都把头埋得低低的,像一群受惊的鹌鹑。
整个园子里,还站着的,只有三个人。
知府周大人。
他身边那个神情精悍的随从。
以及……那个正揉着眼睛,一脸没睡醒的苏辰。
苏辰彻底清醒了。
不是被吓的,是被这阵仗吵醒的。
他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又看看眼前这个被称作“知府大人”的中年人,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
搞什么飞机?
拍电视剧呢?
知府周怀安,压根就没看跪在地上的那些人。
他只是略一点头,淡淡地说了一句:“都起来吧,今日是文会,不必多礼。”
说完,他便径直走向苏辰,脸上的欣赏之色愈发浓厚。
其他人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却不敢再坐下,一个个垂手侍立,噤若寒蝉。
欧阳杰更是脸色惨白,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周怀安走到苏辰面前,和蔼地笑了起来。
“你就是清河县的苏辰?”
苏辰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是。”
“不必拘谨。”周怀安的声音很温和,“本府今日只是微服出游,恰好路过,听闻这里有文会,便进来看看,没想到,竟能听到如此惊才绝艳的绝对。”
他拉起苏辰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那态度亲热得像是看自家晚辈。
“好一个‘雏鹰未识天高’,说得好啊!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气魄和眼界!”
苏辰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道夹杂着嫉妒、怨毒、惊骇的目光,正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几乎要把他戳穿了。
尤其是欧阳杰那道目光,简直像是要生吞活剥了他。
“大人过誉了。”苏辰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回去睡觉,“小子只是……胡言乱语。”
“哈哈哈,一句胡言乱语,便胜过多少人的苦心孤诣?”
周怀安大笑起来,他完全无视了一旁尴尬得快要石化的欧阳杰,只顾着跟苏辰说话。
“听孙县令说,你的学问,都是在梦中得来的?”
苏辰眼角抽了抽,心里把孙德才那个大嘴巴骂了一百遍。
他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嗯。”
“奇才,当真是奇才!”周怀安非但没有怀疑,反而更加激动,“圣贤之道,果然玄妙无穷!”
他拉着苏辰,问起了他的家世,问起了他的学问,甚至问起了他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那亲热的模样,让周围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这还是那个传闻中不苟言笑、铁面无私的知府大人吗?
欧阳杰站在一旁,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他感觉自己今天就是个跳梁小丑。
精心准备的舞台,悉心邀请的宾客,最后,都成了这个乡下小子一个人的垫脚石。
而他自己,则成了那块最可笑的垫脚石。
两人聊了许久,周怀安才意犹未尽地松开苏辰的手。
他环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众人,目光在欧阳杰铁青的脸上一扫而过,最后重新落回苏辰身上。
他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苏小友。”
他忽然换了个称呼。
“本府最近,正为一桩陈年旧案烦心,卷宗看了无数遍,却始终找不到头绪。”
“听闻孙县令在信中提及,说小友不仅文才出众,更有‘神断’之才,曾助县衙破获奇案。”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只听周怀安继续说道:“改日本府会派人下帖,或许……要请你来府衙一叙,帮本府参详参详啊。”
说完,他别有深意地看了苏辰一眼,便带着随从,在一众人的跪送下,施施然地离开了。
知府走了。
可他留下的话,却像一颗炸雷,在曲水园里久久回荡。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苏辰。
知府大人……
要请他去府衙……
参详案情?
这哪里是参详案情!
这分明是知府大人在向所有人释放一个信号:这个叫苏辰的少年,我看上了!
欧阳杰的身体晃了晃,最后一点血色也从脸上消失了。
他知道,他今天,输得一败涂地。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苏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知府大人离去的方向,只觉得自己的躺平之路,又被人狠狠地挖了一个大坑。
文会,对子,知府,旧案……
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现在只想找张床,好好睡一觉,最好能一觉睡回苏家村。
这府城,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