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退下后,苏辰捏着那张烫金的请柬,感觉自己像是接了一道催命符。
他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文会”这两个字。
他的理想生活,是三尺床板,一枕黄粱,窗外鸟不叫,邻家狗不咬。
可现在,他不仅要跟一群陌生的读书人打交道,还要应付一个听起来就特别麻烦的“南阳府第一才子”。
苏辰烦躁地把请柬扔到桌上,倒头就睡。
管他什么鸿门宴,天塌下来,也得等他睡醒了再说。
然而这一觉,他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不再是孔夫子拿着戒尺追着他喊“朽木不可雕也”。
而是一个头戴高冠,身佩长剑的冷峻男人,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扔进了一个巨大的棋盘里,天上地下全是纵横交错的线条。
“天地为局,众生为子。”
“汝既入局,当知落子无悔。”
那声音冰冷得像淬了火的铁,每一个字都砸得苏辰头昏脑涨。
他还没反应过来,四面八方就有无数黑白棋子化作的刀光剑影,朝他劈头盖脸地砍了过来。
苏辰在梦里抱头鼠窜,狼狈不堪。
等他终于从这场噩梦中惊醒时,窗外已是日上三竿。
他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感觉自己像是刚跟人打了一宿的架,浑身酸痛,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
“这破系统,还带升级的?”
苏辰咬牙切齒,对那个未知的、佩剑的圣贤导师,产生了极其浓厚的恨意。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文会当天,苏辰换上了一身王氏给他准备的最体面的青布长衫,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周然本来也要跟来,被苏辰一个“你顶着这张死了爹的脸去参加文会,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家出事了吗”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按照请柬上的地址,苏辰七拐八绕,来到了一处名为“曲水园”的园林。
他人还没进门,先被门口那两尊比他还高的石狮子给镇住了。
朱漆大门,铜环兽首,门口停着的不是马车就是华轿,进进出出的人,个个绫罗绸缎,腰佩美玉,手里摇着折扇,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
苏辰站在门口,挠了挠头。
他感觉自己像是走错了片场,从乡土剧一脚跨进了豪门恩怨剧。
一个身穿锦衣的小厮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但还是有礼貌地上前询问。
“这位公子,可有请柬?”
苏辰把那张皱巴巴的请柬递了过去。
小厮打开一看,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恭敬起来,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原来是清河县的苏案首,欧阳公子特意吩咐过,您里边请。”
苏辰迈进大门,一股混合着花香、水汽和淡淡熏香的空气扑面而来。
园内假山嶙峋,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处处透着一股子“我很有钱”的精致。
此刻,园中早已聚集了不少人。
这些人三五成群,聚在亭子里,或是站在柳树下,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他们谈论的是朝堂局势,是诗词歌赋,是哪位大儒又出了新的注疏。
每个人都显得那么从容,那么优雅,那么……不接地气。
苏辰的出现,像一滴清水滴进了滚油里。
虽然没有炸开,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朝他瞟了过来。
那些目光里,带着审视,带着好奇,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疏离。
苏辰那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在这群华服公子中间,显得格外刺眼。
他就像一只误入天鹅湖的土鸭子。
苏辰对此毫不在意。
他找了个靠近池塘的角落,那里有棵大柳树,树荫浓密,正好可以挡住太阳。
他往树干上一靠,打了个哈欠,准备就地取材,先眯一会儿。
就在他眼皮快要打架的时候,人群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欧阳兄来了!”
“快看,是欧阳公子!”
苏辰懒洋洋地睁开一条眼缝。
只见一个身穿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众星捧月般地走了过来。
那人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既显得亲切,又不失身份。
毫无疑问,他就是欧阳杰。
苏辰在心里撇了撇嘴。
长得人模狗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肯定一肚子坏水。
欧阳杰似乎一眼就锁定了角落里的苏辰。
他拨开人群,径直朝苏辰走了过来,脸上那和煦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想必这位,便是名动清河的苏辰,苏案首吧?”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充满了磁性。
苏辰没法再装睡,只好站直了身子,有气无力地拱了拱手。
“不敢当,我就是苏辰。”
“在下欧阳杰,今日能请到苏兄,实乃我这曲水园的荣幸。”欧阳杰的目光在苏辰身上扫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光。
他笑得更加灿烂了。
“早就听闻苏兄乃是天纵奇才,能于梦中得圣人亲授,这等奇遇,我等凡夫俗子,当真是闻所未闻,羡煞旁人啊。”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人群立刻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原来他就是那个清河县来的‘睡梦案首’?”
“呵呵,梦里读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乡下地方,总有些怪力乱神之事,当不得真。”
这些声音不大,却一字不落地传进了苏辰的耳朵里。
苏辰明白了。
欧阳杰这番话,看似吹捧,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给他上眼药,把他放在火上烤。
“运气好罢了。”苏辰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大概是哪路神仙喝多了,走错了门。”
欧...阳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没想到苏辰会这么回答,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绵里藏针的话,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苏兄真会说笑。”
他很快恢复了从容,摇着折扇,换了个话题。
“能孕育出苏兄这等人物,想必清河县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苏兄之才,如山中璞玉,只是未经雕琢,少了些我们南阳府城的‘文气’。”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是明晃晃地告诉苏辰:你就是个乡下土包子,就算有点小聪明,也上不了台面。
欧阳杰身旁的一个跟班立刻心领神会,大声附和道:“欧阳兄说的是!县学的学问,哪里比得上府学?眼界和格局,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另一人也阴阳怪气地笑道:“我听说,有些地方的童生试,连《礼记》都考不全呢。苏案首能脱颖而出,想来也是在那种环境下,才显得鹤立鸡群吧?”
一句句,一声声,都是最体面的言辞,却带着最刻骨的轻蔑。
他们将苏辰和清河县,牢牢地钉在了“浅薄”与“无知”的耻辱柱上。
苏辰的眼皮耷拉着,仿佛快要睡着了。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烦。
真想把这些人的嘴都缝上。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中,欧阳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
他像一个掌控全场的王者,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苏辰。
“诸位,休得无礼。苏兄远来是客,我们理当尽地主之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苏辰脸上。
“闻听苏兄才思敏捷,反应过人。不如这样,我们以‘对对子’为戏,为今日文会助助兴,如何?”
“既能切磋学问,又能博君一笑,岂不美哉?”
他此言一出,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苏辰的身上。
那目光里,充满了不怀好意的期待,幸灾乐祸的看戏,以及……等着他出丑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