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很颠。
每压过一块稍微大点的石子,苏辰的脑袋就跟车厢壁来一次亲密接触。
他觉得自己像个被装在罐子里反复摇晃的骰子,骨头都快散架了。
更糟心的是,车厢里还有另一个人。
周然就坐在他对面,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雕。
他从上了马车开始,就没说过一个字,也没动过一下,只是睁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
那眼神空洞得,仿佛魂魄已经被野狗叼走了。
苏辰懒得理他。
仇人也好,同伙也罢,都太费神了。
只要不开口说话,不打扰他睡觉,那就是个好木雕。
“吁——”
车夫一声长长的吆喝,马车猛地一顿,苏辰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前方的木板上。
“到了,苏案首,南阳府城到了!”车夫的声音充满了兴奋。
苏辰捂着额头,满心怨气地掀开车帘。
然后,他就愣住了。
如果说清河县城是个热闹的村镇,那眼前的南阳府城,就是一头趴伏在大地上的巨兽。
高达数丈的青灰色城墙,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城门口,人流如织,车马如龙。
各种南腔北调的叫卖声,车轮的滚滚声,马匹的嘶鸣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苏辰的耳朵“嗡”的一声。
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安静的池塘,被一脚踹进了沸腾的油锅。
“真吵。”
他放下车帘,嘟囔了一句。
周然像是被这声音惊动,僵硬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依旧没有说话。
两人在城门口接受了盘查,马车缓缓驶入城中。
城里的景象,更是让苏辰眼皮直跳。
宽阔的青石板街道,足以容纳四五辆马车并行。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两层甚至三层高的楼阁,酒旗招展,茶幡飘扬。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胭脂水粉的甜腻气,还有……一股子金钱的味道。
苏辰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要了两间房。
周然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付钱的时候,默默地掏出了一张银票。
苏辰乐得省钱,连句客套话都懒得说。
他只想赶紧把自己扔到床上,睡他个天昏地暗。
然而,麻烦这种东西,从来不会因为你换了个地方就放过你。
他前脚刚踏进房间,客栈的小二后脚就跟了进来,手里捧着两封信。
“苏案首,这是清河县快马加鞭给您送来的信!”小二满脸堆笑,眼神里透着好奇与敬畏。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
他接过信,一封的封皮上写着“孙德才”三个字,另一封则是学政孙文林。
他先拆开了县令孙德才的信。
信上的字,一如既往地透着一股子谄媚。
通篇都是些“贤侄一路辛苦”、“府城风光无限”之类的废话。
苏辰耐着性子看到最后,瞳孔猛地一缩。
“……府尊大人对贤侄‘梦中学问’之事,深感兴趣,已定于三日后,在府衙后园举办文会,遍邀一府青年才俊,名为切磋,实为考校。府尊大人特意嘱咐,贤侄务必到场,切勿推辞……”
苏辰捏着信纸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还来?
在县里演一次还不够,还要跑到府城来,当着整个南阳府的才子,在知府眼皮子底下表演睡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拆开了学政孙文林的信。
学政的信,言辞就要恳切得多。
信中先是勉励他乡试要沉着应对,莫要因为案首之名而背上包袱。
随后,话锋一转。
“……吾有一恩师,姓林名辅,乃是府学大儒。林师学问高深,然性情古怪,轻易不见外人。汝若有暇,可持我此信前去拜访。若能得其片语指点,于乡试,乃至日后仕途,皆有无穷裨益。”
苏辰看着信上“林辅”两个字,感觉自己的脑袋又大了两圈。
一个知府的文会。
一个脾气古怪的大儒。
这两件事,像两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了他那“寻找稳婆,解决麻烦,回家躺平”的完美计划上。
本想在县里躺平,现在看来,是换个更大的地方继续躺平罢了。
苏辰把两封信扔在桌上,整个人呈一个“大”字形,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床板发出“嘎吱”一声呻吟。
他闭上眼睛,试图用睡眠来逃避这一切。
可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知府那张看不清的脸,一会儿是那个所谓“古怪大unn-儒”的吹胡子瞪眼。
根本睡不着。
这简直是对他人生的终极侮辱。
就在他烦躁地翻来覆去时,房门又被敲响了。
“谁啊!”苏辰没好气地吼了一声。
“客官,楼下有位公子,给您送来一张请柬。”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请柬?
苏辰皱着眉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房门。
小二双手捧着一张帖子,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那帖子,制作得极为精美。
上好的描金红帖,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苏辰接过来,掂了掂,分量不轻。
他心想,大概是那个知府派人送来的正式邀请函吧。
他随手翻开请柬。
熟悉的“南阳文会”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时间,地点,都与孙德才信中所说的一模一样。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最后的落款处时,却愣住了。
上面写的,不是南阳知府周大人。
而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名字。
欧阳杰。
“欧阳杰?”苏辰念出声来,一脸莫名其妙,“谁啊?”
客栈小二一听,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看苏辰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从山顶洞里刚钻出来的野人。
他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语气夸张得像是要唱大戏。
“我的苏案首!您连欧阳公子都不知道?”
“这欧阳家,可是咱们南阳府的第一大族!家里出过好几任尚书侍郎,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这位欧阳杰公子,就是欧阳家的嫡长子!他可是咱们南阳府年轻一辈里,公认的头号才子!”
小二说得唾沫横飞,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激动。
苏辰却听得心里直发毛。
他忽然明白了。
孙德才那个老狐狸,在信里只说了是知府要办文会,却没说这文会,是由欧阳家的大少爷出面操办的。
这其中的道道,可就深了。
一个官方的知府,一个地方的第一大族。
这哪里是什么文会。
这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
他一个外来的乡下秀才,还没拜见知府,就先接到了本地“太子爷”的请柬。
这算什么?
下马威?还是试探?
苏辰看着手里那张烫金的请柬,只觉得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烫手得很。
他去府城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朝着一个完全失控的方向,疯狂地奔去了。
他现在只想把这张请柬团成一团,塞回那个小二的嘴里。
然后告诉他,苏案首偶感风寒,卧床不起,谁来了也不见。
可他知道,他不能。
这请柬,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唉……”
苏辰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张巨大的、逃不掉的网。
他看着小二,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知道了,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