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然的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剧烈收缩,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苏辰,嘴唇无声地开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风般的声音。
合伙……
把你娘……
送进去?
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铁刷子,狠狠地刮过他那本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荒诞,疯狂,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合乎逻辑的诱惑。
苏辰完全没理会他内心的天人交战。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都挤出了泪花,整个人懒散地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怎么?不愿意?”
苏辰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你吃了吗”,“不愿意也行,反正这事儿吧,主要影响的是我娘,连带着影响我睡觉。至于你嘛……”
他拖长了音调,上下扫了周然一眼。
“你顶多就是当一辈子贼,心里愧疚一辈子,夜里做做噩梦,良心受点谴责,死后下个拔舌地狱什么的,小事一桩。”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精准的耳光,抽在周然的脸上。
小事一桩?
周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十六年的人生,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现在,这个谎言的缔造者,那个他叫了十六年“娘”的女人,还在府里享受着荣华富贵。
而他,这个谎言的受益者,却要背负着偷窃来的身份,活在无尽的自我折磨之中。
凭什么?
“我……”周然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凭什么要帮你?”他像是要说服自己,声音尖利地反问,“你别忘了,我才是那个占了你十六年富贵的人!我们是仇人!”
“哦,对。”苏辰点点头,表示赞同。
他伸出一根手指,慢悠悠地晃了晃。
“第一,你不是占了我的富贵,你是占了原主的富贵。我呢,只是个倒霉的替身,刚穿……刚过来没多久,就替他吃了十六年的糠咽菜。”
“第二,”苏辰的眼神变得有些玩味,“你以为你现在跑来告诉我真相,我就该感激涕零,然后咱俩一笑泯恩仇?”
“你错了。”
苏辰坐直了身子,凑近了一些,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你告诉我这些,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因为你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道德感,已经撑不住这个秘密了。你需要找个人分担,或者说,你需要找个受害者来审判,好让你自己心里好过点。”
“至于仇人嘛……”
苏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当然是仇人。所以,我才提议,让你亲手把你的仇人,送进去啊。”
周然彻底愣住了。
他的仇人?
柳氏?
那个给了他十六年锦衣玉食,也给了他一生耻辱的女人?
是啊。
他恨苏辰,恨他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天才”之名。
可他更恨的,是那个将他置于如此不堪境地的始作俑者!
是她,让他成了一个小偷!
苏辰看着周然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重新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下了最后通牒。
“行了,别在这儿演内心戏了,我困了。”
“一句话,干还是不干?给我个准话,我好睡觉。”
周然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瘫坐在长凳上。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油灯里的灯油都快要燃尽。
最终,他抬起头,那双曾经盛满骄傲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灰败的死寂。
“南阳府,石桥镇,钱家老铺。”
他用气音说出了这个地址。
“这是我能给你的全部。至于你要怎么做,与我无关。”
说完,他站起身,像一具行尸走肉,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屋子,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苏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撇了撇嘴。
“嘁,还嘴硬。”
不过,目的达到了就行。
他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嘎嘣作响。
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
第二天,苏辰是被院子外鼎沸的人声吵醒的。
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满脸怨气地推开房门,就看见大伯母邹氏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挥着村民。
“都轻点!轻点!没看见我家案首老爷的窗户还关着吗?这说明什么?说明案首老爷还在梦里跟圣人论道呢!”
“你们这一个个粗手笨脚的,惊扰了圣驾,担待得起吗!”
苏辰揉着太阳穴,脑仁一阵阵地疼。
他昨晚压根就没睡好。
脑子里一会儿是柳氏那张怨毒的脸,一会儿是周然那副死了爹的表情,乱七八糟,跟演大戏似的。
“辰哥儿,你醒啦!”王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走过来,看见他的脸色,心疼得不行。
“瞧瞧你这脸白的,定是昨夜又用功过度了。”
苏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选择沉默。
算了,解释不清。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一阵铜锣声,村长苏大有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
“县衙来人了!县衙给苏案首送公文来啦!”
整个院子瞬间炸开了锅。
邹氏一马当先,领着一群人就冲了出去,那架势,比迎接皇上还隆重。
很快,一名身穿皂衣的衙役,在众星捧月之下,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他一看见苏辰,立刻满脸堆笑,躬身行礼。
“小人见过苏案首!”
苏辰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免了,有事说事。”
衙役也不介意,从怀里郑重地取出一份盖着大红官印的文书。
“苏案首,这是县尊大人让小的给您送来的乡试公文,请您过目。”
邹氏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一个劲地用胳膊肘捅王氏,压着嗓子激动道:“看见没!乡试!我侄儿要去考举人老爷啦!”
苏辰接过公文,扫了一眼,全是些官样文章,看得他头疼。
他正准备随手扔到一边,那衙役又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双手奉上。
“苏案首,这还有一封县尊大人的私信,请您亲启。”
私信?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县令孙德才那手漂亮的馆阁体小楷映入眼帘,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亲热和吹捧。
信的前半段,无非是些恭喜他荣登案首,为清河县争光添彩的废话。
苏辰看得昏昏欲睡,直到他看到信的后半段,眼睛才猛地睁大了。
“……贤侄之才,惊为天人,本县已将贤侄‘梦中学问’之奇事,详禀于南阳知府周大人。大人闻之,龙颜大悦,深感好奇……”
苏辰的眼皮开始狂跳。
他继续往下看。
“……恰逢乡试在即,府尊大人有意于试前举办一场文会,遍邀南阳一府新晋之青年才俊,共襄盛举,名为切磋,实为考校。大人特意于信中提及,务必让本县带贤侄同去……”
信的末尾,还有一句让苏辰头皮发麻的话。
“知府大人笑言,‘久闻清河有麒麟儿,能于梦中与圣贤神交,本府亦心向往之’。苏贤侄,此乃青云之梯也!”
青云之梯?
这他娘的是送命题!
苏辰拿着那封信,手都在抖。
他去府城,是为了偷偷摸摸地去找那个稳婆,把十六年前的破事给解决了,然后就能高枕无忧地回家躺平。
现在倒好!
人还没到府城,他这个“睡梦奇才”的名声,就已经被孙德才这个大嘴巴给捅到知府那里去了!
还要参加什么狗屁文会!
当着全府的才子,在知府眼皮子底下表演睡觉吗?
万一那天晚上系统不给力,孔子他老人家请假了怎么办?
他当场就得从“麒麟儿”变成“大骗子”!
“天老爷啊!”
一声夸张的惊呼打断了苏辰的思绪。
邹氏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正伸长脖子看信里的内容,此刻她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肥肉都在颤抖。
“知府大人!是知府大人啊!”
她一把抓住王氏的胳膊,兴奋地语无伦次,“弟妹!你听见没!府城最大的官,知府大人,点名要见咱们辰哥儿!说他是麒麟儿!”
王氏也激动得热泪盈眶,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村民更是炸开了锅,一个个用看神仙的眼神看着苏辰。
“苏案首这是要一步登天了啊!”
“还没考举人,就入了知府大人的眼,前途不可限量!”
在一片喧嚣的恭贺声中,苏辰只觉得眼前发黑。
他看着手里那封轻飘飘的信纸,却感觉重如千钧。
这哪里是什么青云之梯。
这分明是一张催命符!
他去府城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朝着一个完全失控的方向,疯狂地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