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盯着周然,就像在看一个刚从粪坑里爬出来,却一本正经问他“今天天气如何”的疯子。
荒谬。
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苏辰的大脑,甚至压过了他那深入骨髓的困意。
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从周然这个“受害者”嘴里问出来,简直比半夜闹鬼还离奇。
苏辰懒洋洋地倚着门框,掏了掏耳朵,动作粗鲁得没有半点案首风范。
“周大少爷,你是不是考傻了?”
他上下打量着周然,“还是说,你们周家的晚饭里,被人下了能让人说胡话的巴豆?”
周然没有理会他的嘲讽。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石像,任由夜风吹动他凌乱的衣袍。
那双空洞的眼睛,固执地,甚至带着一丝乞求,锁定在苏辰脸上。
“我问过他们了。”
周然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
“他们不肯说,他们都在骗我。”
苏辰脸上的讥诮表情,慢慢收敛了些。
他看出来了,周然不是来演戏的。
这家伙身上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望和崩溃,装不出来。
一个养尊处优十六年的大少爷,究竟是听到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死了爹娘的模样?
“进来吧。”
苏辰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他不是发善心。
他只是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送上门来的仇人,或许能帮他解决那个“睡不安稳”的终极诅咒。
周然麻木地迈过门槛,跟着苏辰走进那间简陋到堪称家徒四壁的屋子。
屋里只有一张破桌子,两条长凳,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混杂着墨香。
苏辰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昏黄的豆大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扯变形,如同两个对峙的鬼影。
“坐。”苏辰指了指长凳,自己则一屁股坐到了对面。
他翘起二郎腿,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周然。
“说吧,大半夜跑来我这儿发疯,到底怎么回事?”
周然坐了下来,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抬起头,灯火映亮了他眼中的血丝。
“我爹……他和我娘吵架,我听到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我爹问我娘,当年对王氏……对你娘,到底做了什么。”
苏辰端起桌上那杯凉透了的粗茶,送到嘴边,动作顿了一下。
原来如此。
周宏那个老狐狸,他知道内情。
“然后呢?”苏辰呷了口茶,味道又苦又涩。
“我娘的反应很惊恐,像被人踩住了尾巴。”周然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我……我起了疑心,就去问了家里的老管家,福伯。”
“他一开始什么都不肯说,我用他儿子的前程威胁他,他才招了。”
周然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似乎光是复述,就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他说,当年我娘和你娘,是前后脚生产。”
“他说,我生下来的时候,身体很弱,像只猫,随时都可能夭折。”
“他还说……”周然猛地抬眼,死死盯住苏辰,“在你出生前后,我娘,她一个人,没带任何下人,去了给你接生的那家稳婆的家里!待了整整一个时辰!”
苏辰放下了茶杯。
屋子里陷入了死寂。
只有那豆大的灯火,在“噼啪”作响。
周然说的这些,与他娘王氏那些零碎的、充满恐惧的猜测,完美地拼接在了一起。
一幅阴冷、恶毒的画卷,在他脑海中缓缓展开。
一个刚出生的、体弱多病的婴孩。
一个刚出生的、身强体壮的婴孩。
一次诡异的、无人陪同的“探望”。
一个完美的偷天换日。
苏辰忽然想起了柳氏那双怨毒的眼睛。
他之前一直想不通,就算自己占了周然十六年的富贵,那也只是命运的玩笑,何至于有那种不共戴天的、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扬灰的仇恨?
现在他懂了。
那不是恨。
那是恐惧。
一个犯罪者,在面对自己罪行的唯一活证据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想要将其彻底抹除的恐惧!
“所以,你就跑来问我?”
苏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语气平静得可怕。
“周然,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我才是那个在乡下吃了十六年糠咽菜的人。你跑来问我这个受害者,不觉得可笑吗?”
“我知道可笑!”
周然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情绪激动地低吼道。
“可我还能问谁!他们所有人都在骗我!我这十六年,就像一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双目赤红,身体摇摇欲坠。
“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的身份,我的富贵,甚至我娘对我的爱……全都是偷来的!是从你身上偷来的!”
“我不是周家的少爷,我是一个贼!”
他痛苦地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自我厌恶。
苏辰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不久前还高高在上、视自己为蝼蚁的少年,此刻正被真相的重量压垮,在他面前彻底崩溃。
苏辰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
他只觉得麻烦。
这桩破事,比他想象的还要麻烦。
“坐下。”苏辰淡淡地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奇异的镇定力量。
周然喘着粗气,身体晃了晃,最终还是颓然地坐了回去。
“光有这些猜测,没用。”苏辰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叩叩”声。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人。”
周然猛地抬头。
苏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个稳婆。”
周然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墙壁还要惨白。
他嘴唇哆嗦着,绝望地摇着头。
“没用的……我问过福伯了。”
“他说,我娘从稳婆家回来没几天,那稳婆一家就得了急病,连夜搬走了……从此以后,人间蒸发,再也没人见过。”
“所有人都说……他们一家,早就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了。”
线索,似乎在这里断了。
一个死无对证的结局。
柳氏可以永远高枕无忧。
而他娘王氏,将永远活在那个无法安睡的噩梦里。
苏辰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他捍卫睡眠权的大计,似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然而,就在这时,周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涣散的眼神骤然重新聚焦。
他死死地盯着苏辰,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接下来说的话,需要耗费巨大的勇气。
“不……”
“她没有死!”
苏辰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周然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
“福伯说他们死了,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
“可我不信!我不信事情会这么巧!”
“我……我偷偷拿了我娘妆匣里的一张银票,去县衙找了张师爷,让他帮我查了十六年前所有离县人口的户籍存根!”
苏辰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家伙,看着像个草包,竟然还知道用这种釜底抽薪的法子。
“就在今天傍晚,张师爷派人给了我消息。”
周然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混杂着痛苦、仇恨与疯狂的火焰。
他探过身子,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查到了!”
“那个稳婆姓钱,她男人和儿子,十六年前根本没有得什么急病!他们是在县衙注销了户籍,说是……回乡养老!”
苏辰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她的老家在哪?”
周然抬起头,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那张苍白而扭曲的脸上。
他看着苏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不甘,有认命,还有一丝同为棋子的悲凉。
“她没死,我查到了她老家的地址……”
“就在南阳府城外三十里的,一个叫石桥镇的地方。”
轰。
南阳府。
石桥镇。
唯一的活证人!
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苏辰脑中所有的迷雾。
去府城。
考乡试。
这两件事,在这一刻,被一条无形的线索,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它不再是母亲的期盼,不再是乡亲的寄托,更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无聊追求。
它变成了一件必须去做,且只有他能去做的事情。
为了他娘能睡一个安稳觉。
也为了他自己,能把那该死的养老计划,安安稳稳地执行下去。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着。
许久之后,苏辰抬起眼皮,看向对面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年。
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懒散,一丝玩味,还有一丝冰冷的锋利。
“喂,周然。”
“嗯?”
“咱俩商量个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