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仰躺在竹制摇椅上,眼皮沉重,脑子却像一锅滚水,咕嘟咕嘟地沸腾不休。
这简直是对他人生的终极侮辱。
月光如水银,泼洒进小院,将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勾勒得清晰无比,地面上拖拽出一条张牙舞爪的巨大黑影。
他娘王氏的话,就混在院墙角落的蛐蛐声里,一声叠着一声,固执地往他耳朵里钻。
“那是要你死的眼神。”
“这些事不弄清楚,娘这辈子,睡觉都睡不安稳。”
苏辰烦躁地拧过身子,身下的摇椅立刻发出“嘎吱”一声悠长的抗议。
睡觉都睡不安稳。
这六个字,简直是世间最歹毒的诅咒。
他悬梁刺股,过关斩将,拼死拼活地考个案首回来,究竟图个什么?
不就是图个从此往后,能把觉睡到日上三竿,睡到天荒地老,再没人敢来搅扰他的清梦吗?
现在看来,这个伟大的人生理想,似乎出了点岔子。
只要柳氏那张怨毒的脸还在眼前晃悠,只要当年的事情还是一团化不开的浓雾,他娘就睡不安稳。
他娘睡不安稳,就必定会三更半夜摸到他房里,拉着他“谈心”。
他娘一“谈心”,他也甭想安稳睡觉了。
这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循环。
苏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从摇椅上撑起身子。
麻烦。
天大的麻烦。
看来,为了能一劳永逸地捍卫自己的睡眠权,这个乡试……
他正按着发疼的太阳穴,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叩击声。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犹豫,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却清晰得如同敲在耳膜上。
苏辰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都什么时辰了?村里人早就睡得跟死猪一样。
谁这么没眼力见,半夜三更来敲一个案首的门?
不知道打扰未来文曲星睡觉,是会折寿的吗?
他懒得动弹,想着外面的人敲几声得不到回应,自然会识趣地滚蛋。
可那敲门声只停顿了片刻,便又执着地响了起来。
“笃笃笃,笃笃。”
节奏比刚才急促了些,透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苏辰心头的火气“噌”地就蹿了上来。
他平生最烦的就是这种一根筋的执着。
他趿拉着布鞋,拖着满腹怨气走到院门口,一把就扯开了冰凉的木门栓。
“谁啊!还让不让人……”
后半截的怒骂,硬生生卡死在了喉咙里。
月光下,门口静静站着一道清瘦孤寂的身影。
来人一身锦袍,料子是顶好的云锦,此刻却皱得像一团用过的咸菜干。一头墨发也有些散乱,几缕发丝被夜风吹起,黏在他苍白如纸的脸颊上。
那张脸,苏辰熟得不能再熟。
是周然。
看见周然的瞬间,苏辰的第一反应,竟是一股排山倒海的浓重困意猛然袭来。
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屈辱的条件反射。
周然等于麻烦。
麻烦等于耗费心神。
耗费心神等于想睡觉。
他重重打了个哈欠,整个人懒洋洋地斜倚在门框上,连眼皮都懒得完全抬起。
“哟,周大少爷,大半夜的不在你家金窝银窝里待着,跑到我这穷乡僻壤来做什么?”
苏辰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敷衍与不耐烦,“闻闻泥土的芬芳,还是来体验一下民间疾苦?”
然而,预想中针锋相对的讥讽并未出现。
周然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有些骇人。
那双曾盛满骄傲与敌意的眼睛,此刻空空荡荡,像一场大火过后,寸草不生的荒原。
里面只剩下无尽的迷茫,痛苦,还有一丝……哀求?
苏辰微微一怔,脑子里的困意都因此驱散了些许。
这小子什么情况?
被人夺舍了不成?
就在苏辰满心疑窦的时候,周然动了。
他面对着苏辰,没有任何预兆,猛地弯下腰,对着他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揖。
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姿态谦卑到近乎卑微。
苏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得差点从门框上滑坐到地上去。
“喂喂喂!你干什么!”
苏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往后跳了一步,满脸警惕地盯着他,“我可告诉你,我不好那口!你少用这种方式来恶心我!”
周然缓缓直起身,重新抬起头。
月光照亮了他眼中盘根错节的血丝,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苏辰双臂抱在胸前,发出一声冷笑:“那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现在是案首,日子过得好得很。”
周然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
他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苏辰,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窥探到他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最深处用尽全力挤压出来的。
“苏辰,我想知道……”
“十六年前,我们出生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轰。
院子里,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轰然炸响。
风停了。
虫鸣也骤然噤声。
苏辰脸上所有懒散和不耐烦的表情,瞬间凝固成了一张僵硬的面具。
他看着眼前的周然,看着他那双被真相的重量压得几近崩溃的眼睛。
十六年来,苏辰第一次在面对这个“宿敌”的时候,没有感到一丝困意。
那股常年盘踞在他脑海深处的浓雾,像是被一道撕裂天际的闪电悍然劈开。
他忽然明白了。
周然不是来寻衅的。
更不是来看笑话的。
他问出这个问题,就意味着,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周家大少爷,也不再将苏辰视作那个窃取了他富贵人生的乡下穷小子。
在他的世界里,那座用金银珠宝堆砌起来的华丽宫殿,已经塌了。
他今夜前来,是作为一个同样被卷入这桩陈年旧案的受害者,来向另一个受害者,寻求一个答案。
他此刻的姿态,是一种彻底的认输。
也是一种绝望的求助。
苏辰看着他,心里没有半点“打脸成功”的快感。
他只觉得荒谬。
两个本应是你死我活的敌人,此刻却像两个同时站在悬崖边的瞎子,试图从对方身上,摸索出一条活路。
事情,正在朝着一个他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向,疯狂地发展下去。
而且,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