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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这仇人,怎么还带投降的?

作者:景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苏辰仰躺在竹制摇椅上,眼皮沉重,脑子却像一锅滚水,咕嘟咕嘟地沸腾不休。


    这简直是对他人生的终极侮辱。


    月光如水银,泼洒进小院,将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勾勒得清晰无比,地面上拖拽出一条张牙舞爪的巨大黑影。


    他娘王氏的话,就混在院墙角落的蛐蛐声里,一声叠着一声,固执地往他耳朵里钻。


    “那是要你死的眼神。”


    “这些事不弄清楚,娘这辈子,睡觉都睡不安稳。”


    苏辰烦躁地拧过身子,身下的摇椅立刻发出“嘎吱”一声悠长的抗议。


    睡觉都睡不安稳。


    这六个字,简直是世间最歹毒的诅咒。


    他悬梁刺股,过关斩将,拼死拼活地考个案首回来,究竟图个什么?


    不就是图个从此往后,能把觉睡到日上三竿,睡到天荒地老,再没人敢来搅扰他的清梦吗?


    现在看来,这个伟大的人生理想,似乎出了点岔子。


    只要柳氏那张怨毒的脸还在眼前晃悠,只要当年的事情还是一团化不开的浓雾,他娘就睡不安稳。


    他娘睡不安稳,就必定会三更半夜摸到他房里,拉着他“谈心”。


    他娘一“谈心”,他也甭想安稳睡觉了。


    这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循环。


    苏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从摇椅上撑起身子。


    麻烦。


    天大的麻烦。


    看来,为了能一劳永逸地捍卫自己的睡眠权,这个乡试……


    他正按着发疼的太阳穴,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叩击声。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犹豫,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却清晰得如同敲在耳膜上。


    苏辰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都什么时辰了?村里人早就睡得跟死猪一样。


    谁这么没眼力见,半夜三更来敲一个案首的门?


    不知道打扰未来文曲星睡觉,是会折寿的吗?


    他懒得动弹,想着外面的人敲几声得不到回应,自然会识趣地滚蛋。


    可那敲门声只停顿了片刻,便又执着地响了起来。


    “笃笃笃,笃笃。”


    节奏比刚才急促了些,透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苏辰心头的火气“噌”地就蹿了上来。


    他平生最烦的就是这种一根筋的执着。


    他趿拉着布鞋,拖着满腹怨气走到院门口,一把就扯开了冰凉的木门栓。


    “谁啊!还让不让人……”


    后半截的怒骂,硬生生卡死在了喉咙里。


    月光下,门口静静站着一道清瘦孤寂的身影。


    来人一身锦袍,料子是顶好的云锦,此刻却皱得像一团用过的咸菜干。一头墨发也有些散乱,几缕发丝被夜风吹起,黏在他苍白如纸的脸颊上。


    那张脸,苏辰熟得不能再熟。


    是周然。


    看见周然的瞬间,苏辰的第一反应,竟是一股排山倒海的浓重困意猛然袭来。


    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屈辱的条件反射。


    周然等于麻烦。


    麻烦等于耗费心神。


    耗费心神等于想睡觉。


    他重重打了个哈欠,整个人懒洋洋地斜倚在门框上,连眼皮都懒得完全抬起。


    “哟,周大少爷,大半夜的不在你家金窝银窝里待着,跑到我这穷乡僻壤来做什么?”


    苏辰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敷衍与不耐烦,“闻闻泥土的芬芳,还是来体验一下民间疾苦?”


    然而,预想中针锋相对的讥讽并未出现。


    周然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有些骇人。


    那双曾盛满骄傲与敌意的眼睛,此刻空空荡荡,像一场大火过后,寸草不生的荒原。


    里面只剩下无尽的迷茫,痛苦,还有一丝……哀求?


    苏辰微微一怔,脑子里的困意都因此驱散了些许。


    这小子什么情况?


    被人夺舍了不成?


    就在苏辰满心疑窦的时候,周然动了。


    他面对着苏辰,没有任何预兆,猛地弯下腰,对着他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揖。


    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姿态谦卑到近乎卑微。


    苏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得差点从门框上滑坐到地上去。


    “喂喂喂!你干什么!”


    苏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往后跳了一步,满脸警惕地盯着他,“我可告诉你,我不好那口!你少用这种方式来恶心我!”


    周然缓缓直起身,重新抬起头。


    月光照亮了他眼中盘根错节的血丝,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苏辰双臂抱在胸前,发出一声冷笑:“那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现在是案首,日子过得好得很。”


    周然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


    他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苏辰,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窥探到他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最深处用尽全力挤压出来的。


    “苏辰,我想知道……”


    “十六年前,我们出生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轰。


    院子里,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轰然炸响。


    风停了。


    虫鸣也骤然噤声。


    苏辰脸上所有懒散和不耐烦的表情,瞬间凝固成了一张僵硬的面具。


    他看着眼前的周然,看着他那双被真相的重量压得几近崩溃的眼睛。


    十六年来,苏辰第一次在面对这个“宿敌”的时候,没有感到一丝困意。


    那股常年盘踞在他脑海深处的浓雾,像是被一道撕裂天际的闪电悍然劈开。


    他忽然明白了。


    周然不是来寻衅的。


    更不是来看笑话的。


    他问出这个问题,就意味着,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周家大少爷,也不再将苏辰视作那个窃取了他富贵人生的乡下穷小子。


    在他的世界里,那座用金银珠宝堆砌起来的华丽宫殿,已经塌了。


    他今夜前来,是作为一个同样被卷入这桩陈年旧案的受害者,来向另一个受害者,寻求一个答案。


    他此刻的姿态,是一种彻底的认输。


    也是一种绝望的求助。


    苏辰看着他,心里没有半点“打脸成功”的快感。


    他只觉得荒谬。


    两个本应是你死我活的敌人,此刻却像两个同时站在悬崖边的瞎子,试图从对方身上,摸索出一条活路。


    事情,正在朝着一个他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向,疯狂地发展下去。


    而且,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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