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苏辰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身上盖着他娘给的薄毯,晃晃悠悠,半梦半醒。
天上挂着一轮残月,几颗疏星。
耳边是蛐蛐的叫声,和远处村民家里传来的几声犬吠。
没有人在耳边催他读书。
没有人在旁边大声喧哗。
这日子,简直就是神仙过的。
他眯着眼,感觉自己已经摸到了人生幸福的终极密码。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脚步声很轻,带着犹豫,慢慢靠近。
苏辰眼皮都没抬,他知道是他娘王氏。
只有他娘,走路才会像怕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小心翼翼。
“辰哥儿,睡着了?”王氏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试探。
“快了。”苏辰含糊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摆明了不想聊天的态度。
麻烦。
他闻到了麻烦的味道。
每次他娘用这种语气说话,准没好事。
王氏在他身边站了很久,久到苏辰以为她已经放弃,准备回去睡觉了。
“辰哥儿。”
她又开口了。
苏辰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
“娘,大半夜的不睡觉,啥事啊?”
月光下,王氏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眼神里藏着一团化不开的忧虑。
她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干硬的麦芽糖。
“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她把糖递到苏辰嘴边。
苏辰愣了一下,张嘴含住。
一股廉价的甜味在嘴里化开,带着点粮食的香气。
“娘,有话就直说吧。”苏辰嚼着糖,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这样我心里发毛。”
王氏攥着那块空了的布巾,指节捏得发白。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辰哥儿,那个周家……特别是那个柳氏,你还记得吧?”
苏辰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又提这茬。
“记得,不就是把我扔回来的那个女人么。”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娘这几天,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王氏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总觉得,事情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的?不就是抱错了孩子,人家把亲儿子接回去,天经地义。”苏辰晃着摇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是的!”王氏的声调忽然高了一点,随即又赶紧压了下去。
她凑近了些,月光照亮了她眼中的恐惧。
“娘见过恨。村里张家和李家为了地界打得头破血流,那种恨,娘见过。”
“可那个柳氏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那不是看一个占了她儿子位置的孩子的眼神,也不是厌恶,不是嫌弃……”
王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
“那是要你死的眼神。是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
苏辰嚼糖的动作停住了。
他想起了在考场外,柳氏那张扭曲的脸,那双怨毒如蛇蝎的眼睛。
确实。
那不像是一个母亲,在看一个无辜的、被命运错置的孩子。
王氏见儿子听进去了,眼圈一红,泪水就涌了上来。
“这些年,娘一直不敢想。你爹走得早,娘没本事,护不住你,只能让你在周家受委屈。”
“可现在不一样了,你出息了,是秀才老爷了。”
“娘……娘不想再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了。”
她一把抓住苏辰的手,冰凉的泪水滴在他的手背上。
“辰哥儿,你告诉娘,那个女人,是不是在周家对你做了什么?她为什么那么恨你?”
苏辰沉默了。
他能说什么?
说他其实是个穿越来的,对十六年的事一概不知?
他只能拍拍王氏的手背,干巴巴地安慰:“娘,你想多了。可能她就是气不过,觉得我占了她儿子的福气。”
“不是的!”王氏固执地摇头,泪水流得更凶了。
“如果是气不过,她把你送回来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派人去村塾找你麻烦?为什么要在县试的时候,用那种眼神看着你?”
“娘怕啊,辰哥儿!”
“娘怕他们现在不动你,是碍着学政大人。等风头过去了,他们还会想别的法子来害你!”
“这种恨,不会因为你成了秀才就没了,只会更深!”
王氏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苏辰那颗只想躺平的心上。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被他刻意忽略的问题。
他只想躺平。
可周家,那个柳氏,会让他安安稳稳地躺平吗?
孙学政临走前的警告,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有时候,枕边风,比沙场刀,更伤人。”
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母亲,苏辰第一次感觉到,他那套“与我无关”的咸鱼哲学,是那么的脆弱。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大不了再穿一次。
可他娘呢?
他不能不在乎。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待他,也是他唯一亏欠的人。
王氏哭了一会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她用袖子擦干眼泪,通红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苏辰。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儿啊,娘什么都不要,不求你当多大的官,也不求你挣多少钱。”
“娘就想活个明白。”
她握着苏辰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也该活个明白。”
“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被抱错?那个女人入骨的恨意,到底从何而来?”
“这些事不弄清楚,娘这辈子,睡觉都睡不安稳。”
苏辰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睡觉都睡不安稳。
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他唯一的软肋。
他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鬓边不知何时生出的白发,看着她脸上混杂着期盼、恐惧与痛苦的神情。
他那个刚刚成型,完美无缺的养老计划,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晃动。
不考乡试了?
一辈子待在苏家村?
然后呢?
等着周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递过来的刀子,等着柳氏那双怨毒的眼睛,成为他娘一辈子的梦魇?
那样的日子,他还能安稳地睡大觉吗?
恐怕不能。
苏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他第一次发现,想安安稳稳地睡个觉,竟然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他伸手,轻轻为母亲擦去脸颊上残留的泪痕。
“娘,”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我知道了。”
他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但在这一刻,那个“乡试谁爱考谁考”的念头,在他心里,第一次变得不再那么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