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回到苏家村的时候,整个村子都疯了。
那辆从县衙派来的青布马车,还没进村口,就被闻讯赶来的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
“是苏案首回来了!”
“快让开!让文曲星下凡的马车过去!”
“都别挤!别惊扰了苏案首构思文章!”
村长苏大有拿着个破锣,一边敲一边吼,嗓子都喊劈了叉。
大伯母邹氏一马当先,像一头护崽的母老虎,用她丰腴的身躯挤开一条通路,双手叉腰,唾沫横飞。
“看什么看!没见过秀才老爷吗?”
“我家辰哥儿可是案首!南阳府第一!”
“都给我退后三步,沾了泥气,污了文气,你们担待得起吗!”
苏辰撩开车帘,看着眼前这熟悉又疯狂的一幕,脑仁一阵阵地疼。
他只想回家,躺下,睡个天昏地暗。
马车艰难地挪到家门口,邹氏一个箭步冲上去,殷勤地搬来脚凳。
“辰哥儿,慢点,慢点下,别磕着碰着。”
苏辰刚一脚落地,他娘王氏就扑了上来,抓着他的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儿……我儿你可算回来了!瘦了,都瘦了!”
苏辰看着自己圆润了一圈的脸颊,陷入了沉默。
娘,您对瘦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还不等他开口,两名骑着快马的衙役便已赶到。
“清河县衙公文!”
为首的衙役翻身下马,从背后取出一个黄布包裹的卷轴,当着全村人的面,朗声宣读。
“兹有本县苏家村学子苏辰,于启元二十三年院试中,才压群雄,荣登案首!此乃阖县之光,乡里之荣!”
村民们挺起胸膛,与有荣焉。
衙役清了清嗓子,声音拔得更高。
“依大夏律,凡家有秀才者,朝廷赐三项恩典!”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停滞了。
邹氏更是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
“一!苏门上下,三代之内,免除丁税、田赋!”
轰!
人群炸开了锅。
“免税了!老苏家以后种地不用交税了!”
“天老爷!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啊!”
邹氏只觉得眼前一黑,幸福得差点晕过去。她死死掐住自己的人中,嘴里喃喃自语:“发了……发了……”
衙役没有理会沸腾的人群,继续高声宣布。
“二!苏门男丁,永免徭役!”
如果说免税是富贵,那免徭役就是保命!
这个时代的徭役,修河堤,建皇陵,十去九不回。
苏昂和他爹,两个大男人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都在发抖。
“三!”衙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苏辰身上,带着一丝敬畏,“秀才苏辰,见县令及以下官吏,可不跪!”
整个苏家村,彻底陷入了死寂。
所有村民,都用一种看神仙的眼神看着苏辰。
见官不跪!
在这皇权大如天的世道,这是何等的体面!何等的尊荣!
王氏捂着嘴,喜极而泣,整个人都软在了苏辰身上。
宣读完毕,衙役将一份盖着县衙大印的文书,恭恭敬敬地递到苏辰手中。
“苏案首,这是您的秀才禄米凭证,每月可去县衙支取三石白米,二两纹银。”
苏辰木然地接过。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免税”、“不跪”这些词。
这些词汇,最终在他那颗只想躺平的脑袋里,汇聚成了一个让他心潮澎湃的念头。
以后……没人敢随便来烦我了吧?
送走衙役,苏家大摆流水席,整个村子的人都来道贺。
苏辰被按在主位上,应付着一波又一波敬酒的乡亲,脸都快笑僵了。
他只想睡觉。
困意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冲击着他最后的理智。
终于,他抓住一个空档,对他娘王氏小声说:“娘,我头疼,想回去歇会儿。”
王氏一听,顿时紧张起来。
“哎呀!定是读书耗费了心神!快,快回去躺着!”
邹氏更是夸张地叫了起来:“都别吵了!我家案首要休息了!你们知道案首休息意味着什么吗?那是在梦里跟圣人请教学问!耽误了圣人讲课,你们赔得起吗!”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了不少。
苏辰在一众敬畏的目光护送下,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他扑到床上,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里。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他听着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的、被刻意压低的喧哗声。
他听见邹氏在院子里压着嗓子训斥某个不小心弄出大动静的半大孩子。
他听见村长苏大有在门口跟人小声交代,以后村里有任何事,都不准来打扰苏案首。
苏辰忽然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考取秀才,对他而言,最大的好处不是免税,不是禄米,甚至不是见官不跪。
而是……
他获得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贵,最奢侈的权力。
——神圣不可侵犯的,睡觉权!
以后,他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
他想在哪里睡,就在哪里睡。
再也不会有人敢把他从床上拖起来,逼他去干这干那。
因为他是秀才。
是案首。
他的每一次睡眠,在别人眼中,都是在用功,都是在学习,都是在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功名,成了他躺平事业最坚实的后盾。
特权,成了他咸鱼人生最牢固的基石!
苏辰从床上爬起来,搬了张破旧的竹摇椅,放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他躺在摇椅上,轻轻晃荡着,眯起了眼睛。
暖风拂面,鸟鸣啾啾。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舒服。
奋斗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不。
奋斗一卷,归来直接养老。
这才是人生的真谛啊!
钱(免税)有了。
地位(不跪)有了。
清静(没人打扰)也有了。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至于那什么乡试、会试……
苏辰在心里“嗤”了一声。
考那玩意儿干嘛?
去府城?人生地不熟,多麻烦。
去京城?天子脚下,规矩更多,更麻烦。
当官?那更是要了老命了。
他的人生理想,在这一刻,已经彻底达成了。
一个伟大的、关乎余生的决定,在他心中悄然成型。
不考了。
乡试,谁爱去谁去。
我的人生,已经圆满了。
苏辰想着,嘴角勾起一抹满足的微笑,头一歪,沉沉睡去。
院子里,王氏和邹氏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看着在摇椅上睡得香甜的苏辰,脸上都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看,辰哥儿又用功了。”邹氏小声说。
王氏欣慰地点点头,拿起一件薄毯,轻轻地盖在了儿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