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府邸,静得像一座坟。
往日车水马龙的前厅,此刻空无一人。廊下,几个丫鬟把脖子缩进衣领,像一群受惊的鹌鹑,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空气里,昂贵檀香也盖不住那股浓重的苦涩药味,两种味道纠缠在一起,吸进肺里,沉甸甸地压着胸口。
砰!
一声闷响,炸碎了满室死寂。
周家家主周宏,将那卷斥巨资抄录来的策论抄本,狠狠掼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雪白的纸张四散迸开,墨黑的字迹如同一双双眼睛,充满了无声的嘲弄。
“国之利,在藏富于民,非藏富于官,更非藏富于与官勾结之贾!”
周宏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霍然转身,一双充血的眼睛瞪向主位上脸色煞白的柳氏,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看看!你亲眼看看你干的好事!”
柳氏的肩膀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紧紧攥着太师椅的扶手,指节根根泛白,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周宏的咆哮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下落,“我早就警告过你,一个泥腿里刨食的农家子,不必理会!他就算跳到天上去,又能翻起多大的浪?”
“你呢?你背着我都做了些什么!”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柳氏的鼻尖上,一桩桩,一件件地数落。
“你派人去村塾寻衅,结果把他‘梦中得圣授’的鬼话传成了神迹!”
“你买通关节想在考场里使绊子,结果人家当着学政大人的面酣然大睡,睡成了全县人人敬畏的神仙!”
“现在好了!”周宏一脚踢开散落在地的抄本,弯腰捡起最上面那张,发狠地甩到柳氏脸上,“一篇策论,指着我们周家的鼻子骂!整个清河县,不,是整个南阳府!谁不知道我周家是‘垄断米粮、霸占水源’的奸商!”
纸张的棱角划过柳氏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红痕。
“今天我去福源楼谈生意,几个二十年的老主顾,见了我跟见了瘟神一样躲着走!府衙的王主簿,连我的帖子都直接退了回来!”
周宏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气。
“我们周家三代人小心翼翼积攒下的名声,全被你这个蠢妇,一夜之间败了个精光!”
柳氏被这连番的羞辱骂得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涨成一种病态的潮红。
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尖利的声音撕裂了厅内的压抑。
“我蠢?周宏,你现在倒有脸来怪我了?”
她双目赤红,发髻散乱,状若疯魔。
“我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的然儿!那个小畜生,他偷了然儿十六年的富贵!现在又踩着然儿的脸夺走了案首!我不甘心!我就是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为了然儿?”
周宏像是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冷笑。
“你张嘴闭嘴都是为了然儿,那你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然儿现在是什么样子?人被气得呕血,功名被人死死压在身下,如今更是沦为全县最大的笑柄!这就是你给他的好?”
“你……”柳氏被噎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说不出话。
门外,一道清瘦的身影无力地靠在冰冷的朱漆廊柱上,正是周然。
他本是想来寻母亲几句安慰,驱散心头的寒意。谁曾想,竟撞见了父母之间这场从未有过的决裂。
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像烧红的钢针,一根根,精准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输掉了功名,输掉了父亲的看重,甚至……输成了母亲歇斯底里的借口。
厅内,周宏的怒火并未平息。他看着柳氏那副执迷不悟的模样,一股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气轰然决堤。
他向前踏出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自己的妻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比任何咆哮都来得冰冷刺骨。
“柳如玉,收起你那套慈母的嘴脸!”
“你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然儿,还是为了你自己心底那点见不得光的龌龊,你自己最清楚!”
柳氏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她的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我胡说?”周宏的唇角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形状,他俯下身,凑到柳氏耳边,一字一句,如同魔鬼的低语,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还口口声声为了然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对王氏做了什么!”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柳氏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脸上的血色,连同那股疯狂的、不甘的、怨毒的气焰,被这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扑灭得干干净净。
她踉跄着向后退去,重重撞在身后的太师椅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的眼神涣散,只剩下无边的惊恐。
他……他知道了?
他怎么可能会知道?
门外。
周然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王氏?
那个乡下女人的名字?
苏辰的亲娘?
我娘……对她做了什么?
一个他从未敢想,却又无比恐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破土而出。
当年的事,难道不是一场意外?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时运不济,被命运错置。
他一直以为,母亲对苏辰入骨的恨,全都源于对自己这个亲生儿子扭曲的爱。
可父亲刚才那句话……
那句话里隐藏的惊天秘密,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窒息。
周宏看着妻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涌起一阵病态的快意。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袍,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威严沉稳的家主模样。
他冷漠地扫了柳氏一眼,声音里再无半分情绪。
“那个苏辰,暂时别去动他。孙学政对他青眼有加,他的卷子已经送往京城。现在动他,就是自寻死路。”
“你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他再也不看柳氏一眼,甩袖离去。
空旷的前厅,只剩下柳氏一个人,像个被抽去骨头的泥偶,瘫软在太师椅上。
许久,她的喉咙深处,才挤出一声如同夜枭般凄厉而压抑的尖叫。
廊下的周然,却对这声音充耳不闻。
他只是麻木地转过身,一步,又一步,如同游魂般,向自己的院子挪去。
父亲冰冷的话语,母亲惊恐的表情,在他脑海里反复交织,撕扯着他最后的理智。
他曾引以为傲的出身,他曾坚信不疑的母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成了一地再也无法拼凑的瓦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