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是被饿醒的。
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挣扎着浮起,第一个感受到的,不是光,也不是声音,而是胃里那阵阵火烧火燎的空虚。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锦被。
房间的陈设雅致,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安神香。
“苏先生!您醒了!”
一个充满惊喜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苏辰扭过头,看见刘文远那张写满关切的大脸凑了过来,眼里的血丝比他官袍上的补子还密集。
“我……睡了多久?”苏辰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抽干了骨髓,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虚弱。
“一天一夜!”刘文远伸出一根手指,语气里充满了敬畏。
“您在大堂顿悟之后,便陷入沉睡。学政大人说,此乃神思消耗过巨,是天大的好事!特意让下官将您安置在这县衙最好的客房里,不许任何人打扰!”
一天一夜?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
才一天一夜?
那点被抽空的文气,根本不够补的。
他动了动手指,感觉身体里那股清凉的气流恢复了不到一成,困意依旧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脑海深处。
“学政大人呢?”苏辰有气无力地问。
“大人一直在等您醒来。”刘文远赶紧上前扶他,“大人说,有要事与您单独相商。”
苏辰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麻烦是躲不掉的。
……
一刻钟后,在县衙后院的书房里,苏辰见到了孙学政。
书房里没有旁人,只有袅袅的茶香。
孙学政换下了一身官服,穿着件素色长衫,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儒雅。
他亲自为苏辰斟了一杯热茶,目光温和地打量着他。
“身体可还有碍?”
“谢大人关心,已无大碍。”苏辰端起茶杯,小口抿着。
热茶下肚,胃里的灼烧感才稍稍缓解。
孙学政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欣赏与赞叹。
“苏辰,本官为官十余载,阅卷无数,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的麒麟儿。”
他语气郑重。
“你的帖经,有圣人遗风。你的算学,藏经世大道。你的策论,怀济民之心。”
“若你只是三者得其一,便足以名列案首。而你三者兼备,本官只能说,南阳府,乃至整个大夏,都低估了‘天才’二字的份量。”
这顶高帽子扣下来,压得苏辰有些喘不过气。
他只想说,大人,你过奖了,我就是个想睡觉的废物。
可他还没来得及谦虚,孙学政便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放在了桌上。
一张是制作精良的名帖,上面用瘦金体写着“孙敬之”三个字。
另一件,则是一封火漆封好的信。
“这是本官的名帖。”孙学政将名帖推到苏辰面前,“你此去府城,人生地不熟。若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或是有不长眼的人寻衅,可持此帖,去南阳府任何一家官衙。”
苏辰看着那张名帖,感觉手里捧的不是纸,而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这玩意儿,意味着人情,意味着因果。
太麻烦了。
孙学政仿佛没看到他脸上的为难,又将那封信推了过来。
“至于这封信,更为重要。”
他看着苏辰,眼神里带着期许。
“本官的恩师,乃是江南西道大儒,宋濂宋夫子。他老人家如今正在南阳府学讲学。你到了府城,可持此信去拜见他。”
“有宋夫子为你引路,你的前程,将不可限量。”
苏辰的大脑飞速运转。
拜师?
那岂不是意味着,以后要天天早起晨读,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刚想找个借口婉拒,孙学政的脸色,却毫无征兆地沉了下来。
书房里的气氛,瞬间从春风和煦,转为凛冬将至。
“苏辰,本官为你铺路,既是爱才,也是……为了保你的命。”
孙学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寒意。
“你的那篇策论,写得是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可你也应该清楚,你得罪的是什么人。”
苏辰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周家在清河县,不过是其伸出的一根触手。”
孙学政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刀。
“他们真正的根基,在府城!周家的生意遍布南阳七县,与府城官场、士绅、帮派,关系盘根错节。你那篇文章,抽的不是清河周家的脸,是整个南阳府周氏宗族的脸!”
苏辰沉默了。
他想起了那辆马车里,柳氏那张扭曲如厉鬼的脸。
“一个商贾之家,本不足为惧。”
孙学政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细不可闻。
“但周家那个当家的男人,周万金,他没什么本事。可他娶了一个好夫人。”
“你要千万小心那个女人。”
“有时候,枕边风,比沙场刀,更伤人。”
苏辰的心,猛地一沉。
柳氏。
那个当初将一袋银子扔在地上,让他和母亲滚出周家的女人。
那个在考场外,眼神怨毒如蛇蝎的女人。
孙学政看着苏辰陡然变化的脸色,知道他听进去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竹林。
“本官将你的试卷呈送京城,是为你扬名,也是为你加一道护身符。天子知你之名,朝中诸公见你之才,周家就不敢在明面上动你。”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苏辰。
“你的才华是一柄绝世利剑,能为你披荆斩棘,也能引来无数觊觎。在你能执剑自保之前,学会藏锋,比展露锋芒更重要。”
苏辰看着孙学政那双充满真诚与关切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这位学政大人,是真的在为他考虑。
他默默地站起身,对着孙学政,深深地作了一揖。
“学生,多谢大人教诲。”
这一礼,发自真心。
孙学政欣慰地点了点头,上前扶起他。
“去吧。明日便启程前往府城,不要在清河县多做逗留。此地,已是是非之所。”
苏辰拿着那张名帖和那封沉甸甸的信,退出了书房。
走到院子里,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府城。
周家。
柳氏。
一个个名词,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了他只想躺平的梦想之上。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
拜访大儒宋夫子?
看来,为了能安稳地睡个好觉,有些麻烦,是不得不解决了。
苏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忧郁。
这该死的世界,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一个只想睡觉的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