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关上门的那一刻,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重新拥抱心爱的床板。
他想错了。
第二天,他是在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中被惊醒的。
“你这老匹夫!苏先生乃是文曲星下凡,岂能用你那套陈腐的八股文章来束缚他的才情!”
“你懂个屁!院试考的就是这个!不通经义,不精策论,才情再高也是空中楼阁!你这是在误人子弟!”
苏辰顶着鸡窝头,睡眼惺忪地拉开房门。
院子里,郑教谕和县学里另一位姓王的教谕,正吹胡子瞪眼,一人手里拿着一沓书,争得面红耳赤。
看到苏辰出来,两人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一左一右围了上来。
“苏先生!你来评评理!”郑教谕把手里的《历代策论精选》递到他面前,“院试在即,当以策论为重!”
“别听他的!”王教谕不甘示弱,把一本厚厚的《四书集注》塞进他另一只手里,“根基!根基最重要!先把圣人文章吃透了!”
苏辰左手一本策论,右手一本集注,感觉自己像是被两座大山夹在了中间。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耳边有无数只苍蝇在嗡嗡叫。
“我……”
他刚张开嘴,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苏案首!县尊大人命小的送来湖笔徽墨,预祝苏案首,旗开得胜,为我清河县再添一案首!”
衙役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崇敬。
郑教谕和王教谕立刻停止了争吵,脸上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县尊大人有心了!”
“苏先生得此神兵利器,必能马到成功!”
苏辰看着那盒子里的笔墨纸砚,每一样都价值不菲,散发着“我很贵”的气息。
他却只觉得头疼。
这哪里是笔墨,这分明是全县人民沉甸甸的期盼,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现在只想干一件事。
逃。
“多谢县尊大人厚爱。”苏辰有气无力地应付了一句,然后对两位教谕说,“学生……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当苏辰踏出县学大门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什么叫作寸步难行。
“快看!是苏案首!”
“就是那个在公堂上睡着觉就把案子给破了的苏神童?”
“没错没错!我二舅家的邻居当时就在堂上,说他眼睛都没睁,嘴里念叨几句,县太爷当场就站起来喊神人呢!”
街上的行人,无论是挑担的货郎,还是坐轿的富商,全都停下了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珍稀动物。
一个卖包子的大婶,不由分说地从笼屉里抓出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硬塞进苏辰手里。
“苏案首!多吃点!补补脑子!院试就靠你了!”
“是啊苏案首!一定要把周家的那个小子给比下去!”
“为我们清河县争光啊!”
苏辰被人群围在中间,手里捏着两个滚烫的包子,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感觉自己不是去参加考试,而是要去上战场。
全县人民都是他的后援团,就等着他凯旋归来。
这种压力,比韩非的文字洪流还让他难受。
他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落荒而逃,连滚带爬地跑回了静思苑。
“砰!”
他把院门死死拴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太可怕了。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他只想当一条咸鱼,为什么全世界都要逼他当一条飞龙?
郑教谕和王教谕还在院子里等他,见他这副模样,还以为他是感受到了考试的压力,纷纷上前安慰。
“苏先生不必紧张,以你的才学,院试不过是探囊取物。”
“对,放平心态,就当是寻常温习功课。”
苏辰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很想说一句真心话。
考前焦虑我没有,考前嗜睡我倒是很严重。
求求你们了,别给我加油了,给我个枕头比什么都强。
可这话他没法说出口。
他只能默默地回到房间,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世界,终于清静了。
可他还是睡不着。
外面那些期盼的眼神,那些加油鼓劲的声音,像魔音贯耳,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以前,他睡觉,是因为无事可做,也无事可烦。
现在,他想睡觉,却是因为烦心事太多,想用睡眠来逃避。
性质,完全变了。
这让一条有职业操守的咸鱼,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
“不行!”
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了捍卫自己睡觉的权利,为了能心安理得地躺平,这场该死的考试,必须速战速决!
他掀开被子,走到书桌前,看着县令送来的那套顶级文具,又看了看两位教谕塞给他的两本大部头。
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名为“早死早超生”的斗志。
他拿起那本《历代策论精选》,翻开了第一页。
院子里的郑教谕和王教谕,透过窗户看到这一幕,激动得热泪盈眶。
“开了!苏先生终于开窍了!”
“我就说嘛!大考在即,岂有不奋发图强之理!”
两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欣慰。
他们蹑手蹑脚地退出了院子,还贴心地把院门给带上了,生怕打扰了这位清河县未来的希望。
房间里。
苏辰盯着书上的第一个字,看了足足一刻钟。
然后,他的眼皮开始打架。
脑袋,一点,一点……
“咚!”
额头重重地磕在了书桌上。
他睡着了。
睡得比任何时候都香。
……
与此同时,周家。
书房内,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
周然坐在书桌前,面前同样摊着一本书,可他的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
柳氏那天失口说出的话,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这几天,他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个家里的老人,可他们都讳莫如深,一问三不知。
越是这样,他心里的怀疑就越重。
那个秘密,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寝食难安。
柳氏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看到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很快又被严厉所取代。
“院试就在眼前,你还有心思发呆?”
她将参汤重重地放在桌上。
“这次院试,郡守大人亲临,全县瞩目。你若是再输给那个乡下野种,不光是你,整个周家的脸,都没地方放了!”
周然缓缓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
“娘,如果我赢了,您能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执拗。
柳氏的动作一僵,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等你赢了再说!”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仿佛在逃避什么。
周然看着她的背影,缓缓握紧了拳头。
他拿起桌上的笔,蘸饱了墨,目光重新落回书本上。
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却多了一丝阴沉的狠厉。
苏辰。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不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但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只要在院试里,把这个人,狠狠地踩在脚下。
所有他想知道的,所有他应得的,就都会回来。
这场考试,对他来说,不再是为了功名。
而是为了,一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