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兰轩内,死一般的寂静。
柳氏那句脱口而出的怨毒话语,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周然过去十几年里赖以生存的那个华丽气泡。
死鬼爹……的名声?
跟那个乡下女人……苏辰的娘,有什么关系?
周然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唇哆嗦着,第一次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母亲。
“娘……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柳氏心中猛地一跳,暗道一声不好。
她意识到自己盛怒之下失言了。
她看着儿子那张苍白而充满困惑的脸,一股烦躁的怒火再次涌上心头。
“什么什么意思!”
柳氏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像是在掩饰什么。
“你爹生前最重名节!如今你被一个乡下野种比了下去,丢尽了周家的脸面,你爹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我这么说有错吗!”
她强行扭曲了话里的含义,试图用更强的怒火来压制儿子的疑问。
周然却没被吓住,他往前走了一步,紧紧盯着柳氏的眼睛。
“可您说的是,为了爹的名声,才‘容忍’苏辰活到现在……”
“这跟您刚才说的,是两回事!”
“住口!”
柳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呵斥。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心思不用在正道上,整日里钻研这些捕风捉影的闲话!给我滚回书房去!院试之前,不许再出来!”
她指着门外,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满是决绝,不给周然任何继续追问的机会。
周然被她吼得一个哆嗦,身体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母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又似乎带着一丝惊慌的脸,心中那颗怀疑的种子,不仅没有被扑灭,反而破土而出,疯狂地生根发芽。
他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柳氏一眼,然后默默地转身,走出了静兰轩。
那背影,第一次有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重。
柳氏看着儿子离去的方向,身体一软,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抚着狂跳不止的心口,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
另一边,静思苑。
苏辰终于享受到了片刻的安宁。
断水的事情解决了,邹氏的生意危机也解除了,他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躺在床上发呆更美妙的事情了。
他刚把自己摆成一个舒服的“大”字,准备酝酿,那要命的敲门声又响了。
“苏先生!苏先生!大喜啊!天大的喜事!”
是郑教谕的声音,那调门高得像是中了状元。
苏辰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闭着眼睛装死,心里默念:听不见,听不见。
“苏先生!周家倒大霉啦!您快开门呐!”
郑教谕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幸灾乐祸的狂喜。
苏辰的耳朵动了动。
这个他倒是有点兴趣。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趿拉着鞋去开门,脸上写满了“我很不爽”。
“说。”
一个字,简洁明了。
郑教谕一张老脸笑得像朵菊花,激动地抓住苏辰的袖子。
“先生真乃神人也!您在公堂上那几句梦话,简直是神来之笔!县尊大人依计行事,当堂便查出了李家的伪证!”
他唾沫横飞地把公堂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周家被当众揭穿,还被判罚三千两“精神损失费”的细节。
“三千两啊!周家这次,脸都丢到姥姥家了!我听说那柳氏当场就把一套汝窑茶具给砸了!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苏辰听完了,打了个哈欠,没什么表情。
“哦,知道了。”
郑教谕的笑声戛然而止,愣愣地看着他:“就……就这?”
苏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呢?我还要敲锣打鼓去周家门口庆祝一下?”
郑教谕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苏先生的脑回路,果然非同常人。
苏辰摆了摆手:“没事了吧?没事我继续睡了。”
“有!有事!”郑教諭连忙道,“县尊大人说了,苏家村上游的水已经通了!您家的田半点损失都没有!还有,您大伯母邹氏的布,县衙也派人给要回来了,那周家布庄的掌柜,还亲自上门赔礼道歉呢!”
说完,他一脸期待地看着苏辰,等着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苏辰点了点头,语气平淡。
“挺好。这样就没人来吵我睡觉了。”
说完,在郑教谕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郑教谕站在门外,风中凌乱。
合着忙活半天,对这位苏先生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安心睡觉?
苏辰回到床上,重新把自己摊开。
院子里安静了,耳边清静了,可他却睡不着了。
他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房梁。
周家赔了三千两。
柳氏气得砸了茶具。
这些事,听起来确实挺爽。
可苏辰心里,却盘旋着一个巨大的疑问。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仅仅是因为一个抱错的儿子,柳氏对自己的敌意,是不是太大了点?
截断水源,是想让他家颗粒无收,断他生路。
打压邹氏,是想让他最亲近的亲戚活不下去。
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这不像是对待一个“不小心”换来的乡下儿子,这分明是对待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离开村子时,母亲王氏那个复杂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藏的恐惧和愧疚。
一种……仿佛做了天大的错事,随时会被清算的恐惧。
一个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一个怕他活得不好,又怕他活得太好。
这两个母亲的态度,都太极端了。
苏辰翻了个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第一次,开始主动地、清醒地思考一个问题。
这真的只是一场简单的“抱错”吗?
他忽然想起了韩非在梦里教他的那些冷冰冰的法则。
当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指向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时,要去寻找那个解释之下,不合常理的情绪和动机。
柳氏的恨,王氏的怕。
这两种情绪,都超出了“抱错孩子”这个事件本身应该有的范畴。
苏辰坐了起来,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里,一片清明。
“睡觉,是为了逃避麻烦。”
他低声自语。
“但如果麻烦已经大到让人睡不着觉,那就只能先解决掉麻烦,再来睡觉了。”
为了他未来能够高枕无忧的躺平大业,这个隐藏的麻烦,必须搞清楚。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刻。
“咚咚咚!”
院门又双叒叕被敲响了。
苏辰的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谁!再敢吵我,我就……”
他怒气冲冲地拉开门,正要发作。
门外,郑教谕举着一张红纸,满脸喜色,身后还跟着几个兴奋的学子。
“苏先生!天大的好事!”
郑教谕完全没察觉到苏辰的怒气,将手里的红纸递了过来。
“府学传来公文!院试要开始了!”
“院试?”苏辰愣了一下。
“是啊!”郑教諭激动地解释道,“就是咱们童生的最后一关!考过了,就是秀才了!有了秀才功名,见官不跪,免除徭役,那才是真正踏入了士大夫的门槛!”
他身后的一个学子也跟着附和:“是啊苏案首!这可是咱们清河县学的大事!听说这次府学特意将考场设在了咱们县,由郡守大人亲自监考!周家的周然,也报名了!他肯定想借这次机会,一雪前耻呢!”
苏辰看着那张刺眼的红纸,又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议论。
院试……
秀才……
周然……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麻烦事。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躺平之路,又远了一大截。
他抬起头,望着县城的方向,目光穿过重重屋檐,落在了那座宏伟的周家大宅上。
那里,藏着一个让他睡不着的秘密。
也藏着一个,想在考场上把他踩下去的对手。
苏辰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
行吧。
那就先考个试,顺便,把那个秘密给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