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灯火通明。
刘文远将那份借贷契约重重拍在桌上,纸张发出一声脆响。
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那份契约点燃。
“好一个周家!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来回踱步,官袍的下摆带起一阵疾风。
“本官还以为是两家布商争利,没想到,竟是一头饿狼在旁边等着分尸!”
王朝和马汉两个班头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跟着刘文远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动怒。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欺诈,这是在挑战他这位县令的底线,是在拿整个清河县的法度当儿戏!
刘文远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升堂!”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把王、李两家的人,全都给本官带上来!一个都不能少!”
……
半个时辰后,县衙公堂再次灯火通明。
百姓们得了消息,将公堂围得水泄不通,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桩离奇的案子,到底会如何了结。
李掌柜被衙役架着,双腿发软,面如死灰。
王掌柜则站在一旁,昂首挺胸,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啪!”
惊堂木再次响起。
刘文远端坐堂上,脸色铁青,目光如电,扫过堂下众人。
他没有说一句废话,直接将手中的一叠卷宗扔了下去。
“李有才!你自己看看!”
卷宗散落一地,离李掌柜最近的一张,正是丝行的采买记录。
那上面用朱笔圈出的几个数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你口口声声说‘云锦’是你独创,为何采买的丝线,却是连织粗布都不够的次等货?”
“你口口声声说织法是你家祖传,为何府城织造局的鉴定,却是‘狗屁不通’四个字?”
刘文远每问一句,声音便提高一分,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李掌柜的心口。
李掌柜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汗如雨下。
他知道,全完了。
“大人……大人饶命啊!”
他再也撑不住,整个人瘫倒在地,涕泪横流。
“不是我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啊!是周家!是周家的大管事钱通找的我!”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把所有事情都抖了出来。
“是钱通给了我五千两银子,让我仿冒王家的‘云锦’!他说只要我把事情闹大,无论输赢,周家都会保我!还会帮我吞掉王家的生意!”
“那本织法心得,那批假布,都是他找人帮我做的!大人!我是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啊!”
哗!
公堂内外,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案子背后,竟然还牵扯着清河县的第一大户,周家!
刘文远冷笑一声,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缓缓拿起最后那份借贷契约,对着堂下展示。
“本官这里,还有一份更有趣的东西。”
“李有才,你以全部家业为抵押,向周家借贷五千两白银。若是此案你败诉,赔光了家产,还不上这笔钱,你李家百年的基业,是不是就要改姓周了?”
李掌柜看着那份契约,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他明白了。
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周家棋盘上的一颗弃子。
“我……我……”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砰!”
刘文远一拍惊堂木,声震四野。
“本官宣判!”
“李有才,恶意仿冒,欺行霸市,诬告公堂,罪加一等!判杖责五十,没收全部家产!其中一半,用以赔偿王家布行之损失!”
“王家布行,坚守商道,虽遭劫难,其心可嘉!‘云锦’之名,归其所有!县衙将为其正名立匾!”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周家的方向,声音冰冷。
“至于周家,唆使他人,行商业欺诈,扰乱市场,其心可诛!本官将据实上报郡守府,请郡守大人定夺!并责令周家,即刻赔偿王家布行精神损失费,白银三千两!”
判决一出,满堂皆惊。
尤其是最后那三千两的“精神损失费”,闻所未闻,简直是把周家的脸皮,扯下来按在地上狠狠地踩!
“大人英明!”
王掌柜激动得老泪纵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围观的百姓们也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刘青天!真是刘青天啊!”
在这片喧嚣中,刘文远却缓缓站起身,对着身旁的郑教谕,低声感慨了一句。
“以前我只当苏辰是文曲星下凡,今日方知,他若愿入公门,恐是包公再世啊。”
郑教谕捋着胡须,与有荣焉地点了点头,看向静思苑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欣慰。
而那个被他们奉为神人的苏辰,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砸吧着嘴,梦里大概正啃着一只流油的大鸡腿。
……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清河县。
第二天一早,周家的大宅,气氛压抑得像一口深井。
静兰轩里,柳氏面沉如水地听着大管事钱通的回报。
当听到“赔偿白银三千两”时,她保养得宜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钱不是大事。
可这脸,丢大了!
她本想用最擅长的商业手段,碾死苏辰的家人,给他一个下马威。
没想到,一记重拳打出去,却像是打在了棉花上,非但没伤到人,反而把自己给震得内伤吐血。
“啪!”
她面前那套她最喜欢的汝窑茶具,被她狠狠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废物!一群废物!”
她尖声怒骂,那张美丽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
“一个乡下小儿的几句梦话,就把你们耍得团团转!我周家养你们何用!”
钱通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头都不敢抬。
“夫人息怒!是那县令刘文远,他……他像是突然开了窍一样!招招都打在我们的要害上!小的实在想不通啊!”
“想不通?”柳氏冷笑,“我看你是蠢得想不通!”
她胸口剧烈起伏,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苏家村那边的水呢?”
钱通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县……县衙昨天就派人去了,说是那段河道虽是我们的地,但截断水源,有违天和,于法不容……已经……已经把沙袋都给清了。”
柳氏的呼吸,瞬间一滞。
她感觉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
两条计策,环环相扣,一条断其亲戚财路,一条绝其自家生路。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
结果,一夜之间,全被破了!
干干净净!
那个叫苏辰的小畜生,甚至连面都没露!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这是把她的脸皮剥下来,挂在城门上示众!
“废物!真是个废物!”
柳氏的怒火无处发泄,一转头,看到了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的儿子周然。
周然被她那怨毒的眼神看得一哆嗦。
“娘……”
“你还有脸叫我娘!”柳氏指着他的鼻子,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看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在县学被人羞辱,回家就知道哭!现在人家把我们的脸都踩到泥里了,你还像个鹌鹑一样缩着!”
“我……我能怎么办?”周然委屈地辩解,“那苏辰邪门得很!连县令都帮他!”
“邪门?”柳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小聪明!真正的对决,靠的是家世,是权势,是让人无声无息消失的手段!”
她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鄙夷。
“若不是为了你那个死鬼爹的名声,我怎会容忍那乡下女人的儿子活到今天!”
这句话,她是盛怒之下,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她自己也愣住了。
周然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脑子里一片空白。
死鬼爹……的名声?
跟那个乡下女人……苏辰的娘,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为了爹的名声,就要容忍苏辰活到现在?
这……这是什么意思?
整个厅堂,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柳氏粗重的喘息声,和周然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