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是被饿醒的。
他睁开眼,窗外已是日上三竿。
脑子里,那些冰冷的法条还在嗡嗡作响,像一群挥之不去的蚊子。
“《田律》一篇,凡侵占他人田地,尺寸之间,亦有定法……”
“闭嘴!”
苏辰低吼一声,从床上坐起,感觉自己不是睡了一觉,而是被抓去衙门打了一夜的板子。
浑身酸痛,精神萎靡。
他现在只想干三件事:吃饭,发呆,然后继续睡觉,把昨晚那个噩梦给睡回去。
就在这时,静思苑的院门,又被敲响了。
“苏先生!苏先生!本官刘文远,前来探望!”
县令刘文远的声音,充满了热情洋溢的穿透力,直接把苏辰刚升起的一点回笼觉给震散了。
苏辰的脸瞬间就垮了。
还来?
这县令是把自己当成什么灵丹妙药了?一天不来吸两口就浑身难受?
他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去开门。
门外,刘文远正满面春风地站着,身后还跟着一脸崇敬的郑教谕。
“哎呀,苏先生!”刘文远一看到苏辰,眼睛就亮了,上来就要拉他的手,“昨日一别,本官回去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啊!先生那番‘内外之论’,真是振聋发聩!本官今日特来,想再向先生请教一二!”
苏辰有气无力地躲开他的手。
“大人,我困。”
他说的言简意赅,态度明确。
刘文远脸上的笑容一僵,郑教谕连忙在旁边打圆场:“县尊大人,苏先生昨夜潜心治学,想必是耗费了极大的心神,不如让他再歇息片刻?”
他口中说着“潜心治学”,实际上是怕这位县尊大人把他的宝贝疙瘩给累坏了。
刘文远也觉得有些唐突,正准备说几句场面话就走。
突然,一个衙役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神色慌张。
“大人!大人!不好了!公堂上……公堂上快打起来了!”
刘文远眉头一皱:“何事惊慌?”
那衙役喘着粗气,急声道:“是城东的王家布行和城西的李家布行!两家都说对方仿冒了自家的‘云锦’,带着家丁伙计在公堂上对峙,谁也不服谁,小的们快拦不住了!”
“云锦?”刘文远脸色微变。
这“云锦”他知道,是近半年来清河县最火的一种布料,颜色雅致,质地轻柔,深受大户人家的喜爱。因为织法独特,价格不菲,是县里布行的一大利润来源,也是县衙税收的重要一块。
郑教谕在一旁解释道:“这王、李两家,都是我县的百年布商,为了这‘云锦’的独家生意,明争暗斗许久了。只是没想到,今日竟闹上了公堂。”
“胡闹!”刘文远一甩袖子,官威顿显,“走!去公堂!”
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回头看向苏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这等棘手的案子,若是能让苏先生旁听,说不定能从他那得到些许指点?
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刘文远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苏先生,此案关系我县民生,颇为复杂。你若是有空,不如随本官一同前去旁听,也算是……体察民情?”
苏辰本来想都不想就要拒绝。
可他转念一想,公堂之上,肃静威严,除了原告被告,其他人应该不许大声喧哗。
那岂不是一个绝佳的、没人打扰的补觉场所?
想到这里,苏辰那双没精神的眼睛里,居然透出了一丝光亮。
他点了点头。
“好。”
刘文远大喜过望,立刻在前面引路,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在断案时,不经意地向苏先生展露自己的才华,顺便再求得一两句金玉良言。
清河县衙,公堂。
“威——武——”
随着堂威响起,整个公堂的气氛却并未变得肃穆,反而更加嘈杂。
堂下跪着两拨人,泾渭分明。
左边一个矮胖的,是王家布行的王掌柜。右边一个精瘦的,是李家布行的李掌柜。
两人身后,都跪着各自的账房先生和织布师傅,一个个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大人!您要为草民做主啊!”王掌柜抢先哭喊起来,指着李掌柜,“他!就是他!仿冒我们王家祖传的‘云锦’!以次充好,败坏我王家百年声誉!”
“你放屁!”李掌柜立刻跳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大人明鉴!这‘云锦’明明是我李家耗费三年心血才织成的!是他王胖子见财起意,派人偷了我们的织法!”
“血口喷人!我们王家的‘云锦’,每一匹上都有我们独家的‘王’字暗记!不信大人请看!”
“巧了!我们李家的布,也有‘李’字暗记!大人,肯定是他们偷了我们的布,再把暗记给改了!”
两人在堂上就吵成了一锅粥,唾沫星子横飞。
刘文远坐在惊堂木后,一个头两个大。
他让人呈上双方的证物。
两匹“云锦”,从颜色到手感,几乎一模一样。
两家的账本,都记录着详细的销售流水,看上去都天衣无缝。
两家的人证,都信誓旦旦地发誓是自家最早织出的布料。
就连那所谓的“暗记”,经过查验,也确实存在。王家的布上有个极小的“王”字,李家的则有个“李”字,都藏在布料的经纬线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案子,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刘文远拍了好几次惊堂木,嗓子都快喊哑了,堂下依旧吵闹不休。
他揉着发疼的额角,下意识地朝角落里瞥了一眼。
苏辰被安排在了一个不显眼的旁听席位上,离主座有些距离。
刘文远本以为会看到苏辰凝神思索的模样。
结果,他只看到苏辰靠着一根红漆柱子,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闭着,呼吸均匀。
睡着了。
他居然在这种环境下睡着了!
刘文远心里涌起一股哭笑不得的感觉。
一个吵得本官头疼,一个睡得让本官羡慕。
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继续审问:“李掌柜,你说这织法是你独创,可有凭证?”
“有!当然有!”李掌柜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大人请看!这是我李家三代人研究织法的草图和心得!上面记录了‘云锦’从选丝到染色的每一个步骤!”
“假的!肯定是连夜伪造的!”王掌柜立刻反驳,“大人,我们也有!我们有人证!织出第一匹云锦的张师傅,就在堂下!”
一个年迈的织工被带了上来,哆哆嗦嗦地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在王掌柜的指导下,织出“云锦”的。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李家那边,也立刻推出了自己的首创织工,说辞同样天衣无缝。
公堂之上,再次乱成一团。
刘文远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炸了。
这案子,就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根本找不到线头。
无论是判谁赢,另一方肯定不服,到时候必然会影响整个县城的布业市场,甚至引发更大的冲突。
可若是不判,任由他们闹下去,县衙的公信力何在?
他心烦意乱,堂上的吵闹声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就在这片极致的喧嚣之中,一个细微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从角落里飘了出来。
那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梦话。
“吵死了……”
堂上的争吵声太大,没人注意到。
刘文远因为一直分神关注着苏辰,倒是隐约听见了。
他正想细听,那声音又没了。
他只当是自己听错了,正准备宣布暂时休堂,明日再审。
忽然,那梦呓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次,比刚才清晰了一点。
“布……布不对……”
“罪不在布,在人……”
“账目可伪,人言可谎……唯有手,不会骗人……”
声音断断续续,不成章法。
可在这吵闹到极点的公堂上,这几句轻飘飘的梦话,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喧嚣的声浪。
离得最近的几个衙役,最先停下了动作,愕然地望向角落。
紧接着,正在哭诉的王掌柜和正在咆哮的李掌柜,也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公堂,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靠在柱子上,睡得正香的少年。
苏辰的嘴唇,还在微微翕动。
一句完整的、清晰的梦话,在寂静无声的公堂之上,缓缓飘荡开来。
“查其双手,观其老茧……织工之茧,在指;账房之茧,在笔。”
“真伪,立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