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教谕和苏老三跟在苏辰身后,两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觉得,苏先生此去,必有石破天惊之举,说不定能当场引动文气,口诛笔伐,让那周家颜面扫地。
另一个则纯粹是六神无主,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刚成年的侄子身上。
“苏先生!”郑教谕快走几步,与他并肩,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我们现在……是去县衙鸣鼓升堂吗?老夫可以为您作证!”
苏辰的脚步,在县学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远处,一座青砖黛瓦的高墙大院,鹤立鸡群般矗立在县城最中心的位置,正是周家的大宅。
刚才在院子里那股冲天的怒火,被这街市的喧嚣和烈日一晒,迅速冷却了下来。
他看着那座戒备森严的周府,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苏辰,现在是个什么身份?
一个刚考上童生的农家子,一个空有“案首”之名,却无半点实权的穷书生。
去县衙?
拿什么告?
说周家截断了水源?证据呢?人家手里有地契,在自己的地盘上施工,于法于理,都挑不出错。
说周家抢了邹氏的布?人证呢?集市上那么多人,谁敢为了一个村妇,去得罪县城首富周家?
他那句“拍死苍蝇”,说得豪气干云。
可现实是,他手里连个苍蝇拍都没有。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无法安睡的烦躁,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规则,并非几句圣人文章就能轻易撼动的。
“辰哥儿?”苏老三见他不动,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苏辰收回目光,那双清亮的眸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慵懒。
他摆了摆手,语气平淡。
“不急。”
他对郑教谕拱了拱手:“教谕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学生有些乏了,想先回去歇着。”
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他转身就走,回了那清静的静思苑。
郑教谕和苏老三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茫然和失望。
这就……回去了?
刚才那股子要掀翻周家的气势呢?
“砰!”
静思苑的院门被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苏辰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床板。
“从长计议个屁!”
他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团乱麻。
断掉的水源,干涸的秧苗,母亲忧虑的眼神,邹氏那泼妇骂街般的求救信……
一桩桩,一件件,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旋转。
这些事情,就像无数只看不见的虫子,在他心里爬来爬去,让他浑身难受。
他想睡觉。
前所未有地想睡觉。
只要睡着了,这些烦心事就都追不上他了。
可是,他越想睡,脑子就越清醒。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失眠了。
对一条咸鱼来说,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残酷的酷刑。
就在他烦躁到快要把床板拆了的时候,那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机械提示音,突兀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宿主遭遇“商业纠纷”、“水源争端”、“名誉侵权”等多项现实难题……】
【经分析,现有知识体系(儒学)不足以提供最优解决方案。】
【正在为您匹配全新课程……匹配成功。】
【最优导师:韩非。】
【课程内容:《法经》总论及大夏律法详解。】
苏辰的动作僵住了。
韩非?
法家那个集大成者?那个主张“以法治国”的狠人?
他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别……别啊!我就是想想,我还能睡!我……”
他的反抗还没喊完,一股无法抗拒的浓重睡意便席卷而来,他的眼皮重如千斤,脑袋一歪,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
再次睁开眼时,苏辰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空旷、阴冷的大殿之中。
大殿由巨大的黑色岩石砌成,没有窗户,只有穹顶上一颗散发着惨白光芒的珠子,照亮了四周。
殿内空无一物,只有正中央,摆着一个蒲团。
一个身穿黑色深衣,头戴高冠,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正盘腿坐在那里。
他的面前,漂浮着无数竹简。
那男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一种毫无波动的声音开口。
“来了?”
苏辰一个激灵。
这气场,比梦里那个拿着戒尺的孔夫子,可怕一百倍!
“你……你是韩非先生?”苏辰小心翼翼地问。
那男人缓缓抬起头,目光像两把冰刀,直刺苏辰的内心。
“法,宪令著于官府,赏罚信于民心者也。”
他没有回答苏辰的问题,而是直接开始了教学。
“术,藏于胸中,以稽群臣,独视、独听、独断者也。”
“势,人主之大柄,人主之所恃以制人者也。”
他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钢铁铸成,敲得苏辰耳膜生疼。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治国之道,不在仁义,而在法度!”
苏辰听得头皮发麻,刚想说点什么,就见韩非一挥手。
那些漂浮的竹简,瞬间展开!
无数金色的文字,从竹简上飞了出来,化作一条文字的洪流,铺天盖地地朝着苏辰涌来!
“啊——!”
苏辰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强行撬开,那些冰冷的、严苛的、带着血与铁气息的律法条文,被一个字一个字地,硬生生烙印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盗法》一篇,窃人之财,谓之盗。断人水源,毁人农田,亦为盗!当没其家产,流放三千里!”
“《杂法》一篇,强买强卖,以势压人,欺行霸市,乃乱市之举!当杖责一百,充没其非法所得!”
“《具法》一篇,诬告陷害,毁人清誉,以假乱真,是为诬!当以其所诬之罪,反治其身!”
……
苏辰在文字的洪流中抱头惨叫,这比被戒尺打屁股痛苦一万倍!
这哪里是上课?这分明是上刑!
韩非冷漠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苏辰,眼神没有丝毫怜悯。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若学不好,便先拿你依法处置!”
……
“啊!”
苏辰一声惊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天光大亮。
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那个梦,太真实了。
韩非那双冰冷的眼睛,仿佛现在还在注视着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那些在梦里被强行灌输的,关于《法经》六篇,关于大夏王朝从田产、水利、商业、民事到刑事的各项律法条文,此刻,正像一个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巨大书库,静静地躺在他的脑海里。
每一条,都清晰无比。
每一款,都了然于胸。
他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大夏律第二百七十一条规定:凡无故壅塞水道,致他人田亩损毁者,计其损失,十倍赔偿,主犯处以三年徒刑。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半晌没有动弹。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周家的方向。
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里,第一次,没有了半分困意。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韩非一般,冰冷而锐利的锋芒。
苍蝇,是不能用手去拍的。
那样会脏了自己的手。
对付苍蝇,得用律法这张网。
让它自己撞上来,死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