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苑。
苏辰觉得自己找到了天堂。
床是新弹的棉絮,又软又暖和,带着阳光的味道。
窗外是翠绿的竹林,风一吹,沙沙作响,比世上任何催眠曲都管用。
没有邹氏的大嗓门,没有村民的围观,更没有圣人在梦里拿着戒尺追着他跑。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这才是人生啊!
为了这一刻,之前受的所有罪,都值了!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准备一觉睡到明天日上三竿。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苏辰的眉毛,不悦地皱了起来。
他没动,用被子蒙住了头。
听不见,就是不存在。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郑教谕那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呵斥声。
“放肆!此乃静思苑,苏先生正在潜心治学,任何人不得打扰!”
“郑教谕!郑教谕!出大事了!天大的事啊!我必须得见辰哥儿一面!”一个陌生的、带着哭腔的男声焦急地喊道。
苏辰听着这声音有点耳熟,好像是村里的一个远房堂叔,苏老三。
他来干什么?
“再大的事,也得等苏先生歇息好了再说!”郑教谕的声音固执得像块石头,“苏先生耗费心神,为我县学指点迷津,岂是尔等凡俗小事可以惊扰的!”
“哎哟我的教谕大人呐!再不惊扰,我们全村都要没饭吃了!”苏老三急得都快哭了,“您就让我跟辰哥儿说一句话,就一句!”
苏辰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有点烦。
没饭吃?
这可不行,他自己也得吃饭呢。
他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鞋,不情不愿地去开了门。
“吵什么?”
他一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起床气。
门外,郑教谕正横眉竖目地挡着一个黝黑的汉子。
那汉子正是苏老三,他满头大汗,裤腿上全是泥,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
一看到苏辰,苏老三“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辰哥儿!你可得给叔做主啊!”
郑教谕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使不得!使不得!怎能在苏先生面前行此大礼!”
苏辰往门框上一靠,打了个哈欠:“说事。”
苏老三也顾不上礼数了,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指着县城的方向,嘴唇哆嗦着。
“水!咱们村……咱们村田里的水,被人断了!”
“断了?”苏辰愣了一下。
“是啊!”苏老三一拍大腿,眼泪都下来了,“就在昨天!咱们村上游那条河,被人用沙袋给堵了!水全改道流到隔壁张家村去了!我带人去理论,人家直接亮出了地契,说那段河道,前两天刚被县城一个大户人家给买下来了!人家在自己的地盘上干活,我们……我们管不着啊!”
他喘了口气,声音更咽。
“咱们村就指着那条河浇地啊!现在秧苗刚插下去,正是要水的时候!这水一断,不出三天,地里的苗子就得全干死!你家的那几亩上好的水田,首当其冲啊!”
苏辰的睡意,瞬间去了一半。
他家的田?
那可是他未来躺平生活的物质保障!
郑教谕听得眉头紧锁:“岂有此理!水源乃万民之本,怎可私自截断!是哪家大户如此胆大包天?”
苏老三哭丧着脸:“不知道啊!只听那些人说,东家姓周……”
周?
苏辰的眼睛眯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院门口又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县学的学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捏着一个布包。
“郑……郑教谕,苏……苏案首……”那学子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门外有个妇人,说是苏案首的大伯母,非要闯进来,我们拦不住,她就托我把这个……这个带进来!”
学子把手里的布包递了过来。
苏辰认得,那是邹氏做针线活时常用的那种蓝印花布。
他接过来,打开。
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堆被剪得稀巴烂的碎布头,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
纸上是邹氏那狗爬一样的字,歪歪扭扭,但每个字都透着一股泼妇骂街的愤怒。
“辰儿!你个没良心的!你在县城吃香的喝辣的,你大伯母我都要去要饭了!”
“天杀的周家!他们家的布庄,今天带人把我堵在集市上,说我的布料是偷他们的!不由分说,把我辛辛苦苦染的一批新布全给抢走了!还把我吃饭的家伙,那把祖传的大剪刀,当着我的面给砸了!”
“他们还放话出来,整个清河县,谁敢再收我的布,就是跟周家作对!”
“这群挨千刀的!这是要断我的活路啊!辰儿!你再不给大伯母想办法,我就吊死在你这县学大门口!”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苏辰捏着那张纸,又看了看手里那堆碎布。
院子里,安静得可怕。
苏老三张着嘴,忘了哭。
郑教谕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先是断水源,再是砸生意。
一个是针对苏辰家的根本,一个是针对苏辰最亲近的亲戚。
目标明确,手段狠辣。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周家……”郑教谕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那张古板的脸上,浮现出滔天的怒火,“欺人太甚!简直是斯文扫地!败类!”
苏老三也反应了过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完了……完了……得罪了周家,我们苏家村都完了……”
整个院子,被一股绝望的气氛笼罩。
只有苏辰,还静静地站着。
他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那张信纸,看着那堆碎布。
然后,他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砰。”
房门,再次关上。
郑教谕愣住了:“苏先生?”
苏老三也止住了哭声,不解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这是……不管了?放弃了?
郑教谕心里一沉,涌起一股深深的失望。
他原以为,苏辰虽有旷世奇才,但毕竟年少,面对这种盘根错节的地方豪强,心生畏惧,选择退缩,似乎……也情有可原。
他叹了口气,正准备去安慰一下苏老三。
“吱呀——”
房门,又开了。
苏辰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换下了那身舒适的睡袍,穿上了来时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
他的头发,被一根布条利落地束在了脑后。
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眼睛,此刻,清明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井底,没有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整个人,气质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苏辰,是一块温润的、藏在泥土里的璞玉。
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他走到院子中央,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
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年轻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任何惫懒和不耐烦。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向。”
“平生所求,不过两件事。”
他顿了顿,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不能饿肚子。”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二,不能睡不着。”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郑教谕和苏老三,最后,望向了县城的方向,望向了那座宏伟的周家大宅。
“你们周家,很好。”
苏辰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成功地,把这两条,都给我占了。”
说完,他迈开步子,径直朝着院门外走去。
郑教谕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巨震,下意识地问道:“苏先生!您……您要去哪?”
苏辰没有回头。
一阵清风吹过,将他那冰冷的声音,送了回来。
“去把吵得我睡不着的苍蝇,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