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教谕那一声“苏先生”,像一道天雷,把周然劈得外焦里嫩。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乡巴佬,那个他眼里的泥腿子,被县学里最古板、最严苛的郑教谕,像供奉祖师爷一样,毕恭毕敬地请进了学堂最深处的静思苑。
周围那些学子看他的眼神,已经从看好戏,变成了看笑话。
周然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比被他爹抽一耳光还疼。
他再也待不下去,拨开人群,在一片窃窃私语中,狼狈不堪地冲出了县学大门,跳上自家的马车。
“回家!快!”
他冲着车夫怒吼,声音都变了调。
马车一路疾驰,回到了周家那座位于县城中心的大宅。
周然一脚踹开车门,怒气冲冲地闯了进去,下人们见他这副模样,一个个噤若寒蝉,纷纷低头避让。
他穿过前厅,绕过花园,直奔后院母亲柳氏居住的“静兰轩”。
人还没到,哭嚎声先到了。
“娘!娘啊!孩儿被人欺负了!孩儿不活了!”
他冲进那间雅致的厅堂,只见一个身穿暗紫色锦缎长裙,头戴金步摇,保养得宜的美妇人,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她便是周然的母亲,柳氏。
柳氏听见儿子的哭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杯盖轻轻撇去茶汤上的浮沫。
“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成何体统。”
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听不出半点心疼。
周然扑到她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哭诉。
“娘!那个苏辰!那个乡下的贱种!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把郑教谕给迷住了!”
他添油加醋地把县学门口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把自己描绘成维护县学清誉的英雄,把苏辰说成是沽名钓誉、巧言令色的无耻小人。
“……郑教谕竟然还叫他‘先生’!娘,您说这可笑不可笑!他一个泥腿子,凭什么啊!”
周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着母亲为他出头。
然而,柳氏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直到周然提到“苏辰”这个名字时,她端着茶杯的手,才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一滴滚烫的茶水,溅在了她的手背上,烫起一个细小的红点。
她却像是没感觉到一样。
“苏辰……”
她轻轻念着这个名字,那双丹凤眼里,瞬间涌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厌恶与怨毒。
那不是对一个抢了儿子风头的小辈的恼怒,而是一种发自骨髓的、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憎恨。
“啪!”
她手中的青瓷茶杯,被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一个乡下贱种,也敢跑到县城来撒野!真是不知死活!”
她的声音尖利起来,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
“还有那个贱人!十六年了,还阴魂不散!生个儿子也是个扫把星,走到哪里就克到哪里!”
周然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连哭都忘了。
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
在他印象里,母亲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端庄的,哪怕是发怒,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
可现在,她提起苏辰母子,那模样,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柳氏胸口剧烈起伏,她盯着自己的儿子,眼里的怒火转向了他。
“哭!哭什么哭!你就这点出息?”
她厉声呵斥,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周然脸上。
“你是我柳家的儿子,流血不流泪!这点小挫折就倒下了?真正的敌人,是要让他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周-然被骂得一哆嗦,不敢再吭声。
柳氏站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踱步,身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
她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冷的算计。
“你斗不过他,是你的本事不够。”
她冷冷地瞥了周然一眼,“但你记住,你是周家的嫡长子,是未来的家主。那个贱种,他什么都不是。”
她停下脚步,眼神变得幽深。
“他不是孝顺吗?不是最在乎他那个乡下的娘吗?”
柳氏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我倒要看看,当他那个娘,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他还能不能在县学里安心做他的‘苏先生’!”
她转过头,对着门外扬声道:“来人!”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躬身行礼。
“夫人。”
这是周家在县城所有商铺的大管事,钱通。
柳氏坐回椅子上,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钱管事,我记得,苏家村那一片的田地,有不少佃户都是从我们周家的粮行借的粮吧?”
钱管事连忙点头:“回夫人,是的。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都会来借贷,秋收再用粮食还,利息是三成。”
“三成?”柳氏的指甲,轻轻划过杯壁,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太少了。”
她抬起眼,看着钱通,一字一句地说道:
“传我的话下去,从今天起,苏家村那一片,我们的利息,提到五成。”
钱通脸色一变:“夫人,这……这不合规矩啊!五成的利,他们……他们怕是还不上,会出乱子的!”
“乱子?”柳氏冷笑一声,“出了乱子,正好把他们的地收过来。我嫌我们周家的地,还不够多。”
钱通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不敢再多言。
柳氏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重点‘关照’一下一个叫王氏的寡妇家。我听说,她家就一个儿子,叫苏辰。”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想办法,让她家欠的债,再多一点。我不希望,秋收的时候,她家里还能剩下一粒米。”
钱通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啊!
他不敢问为什么,只能躬着身子,颤声应道:“是……小的,明白了。”
“下去办吧。”柳氏挥了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
钱通如蒙大赦,擦着冷汗,倒退着出了门。
厅堂里,又只剩下了柳氏和周然母子。
周然看着母亲那张冰冷的侧脸,心里又是解气,又是发怵。
他知道,母亲这是真的动怒了。
那个叫苏辰的乡巴佬,还有他那个娘,要倒大霉了。
柳氏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她看着窗外,眼神仿佛穿透了层层屋檐,落在了遥远的苏家村。
“贱人……跟我斗……”
“十六年前你斗不过我,十六年后,你和你那个贱种儿子,一样斗不过我。”
她低声呢喃,声音里充满了怨毒与快意。
而此刻,县学,静思苑。
苏辰正躺在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发出了香甜的、均匀的鼾声。
他终于睡着了。
睡得昏天黑地。
梦里,一个白胡子老头拿着戒尺,正指着一副巨大的地图,唾沫横飞。
“竖子!看好了!此乃《禹贡九州图》!为师今日便教你,何为经纬,何为山川,何为天下大势!”
“你给老子记住了!不然,打断你的腿!”
苏辰在梦里抱头鼠窜,嘴里含糊地嘟囔着。
“不学了……不学了……我要睡觉……”
他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