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火速传给苏案首大人”,喊得是声嘶力竭,破了音。
刚刚因周维安离去而爆发出欢呼声的苏家村,瞬间又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辆远去的华丽马车,齐刷刷地转到了这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衙役身上。
县尊大人的急信?
还是火速传达?
刚才县令大人不是才派人敲锣打鼓地把辰哥儿送回来吗?这才过了多久,又来一封急信?
这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了?
村长苏大强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迎了上去。
“这位官爷,您辛苦,辛苦了!快,喝口水!”
那衙役摆了摆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真的一路狂奔而来。
他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眼睛却在人群里焦急地搜寻。
“苏……苏案首呢?信,信必须亲手交给他!”
邹氏一听,腰杆子又挺直了三分,她刚想扯着嗓子喊“我们家辰儿累了正在休息”,就听“吱呀”一声。
那扇刚刚关上没多久的房门,又被不耐烦地推开了。
苏辰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口。
他头发更乱了,眼神里充满了被人从美梦边缘强行拽回现实的暴躁和杀气。
他发誓,他刚才已经快要睡着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
现在,全没了。
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刀,直接钉在了那个衙役身上。
“我就是。”
他的声音,冷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那衙役被他这眼神一看,吓得一个激灵,瞬间把要说的话给忘了。
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明明穿着一身粗布衣,身上却散发着一种比县令大人还要可怕的威压。
这……这就是案首大人的气场吗?
果然是文曲星下凡,凡人不可直视啊!
衙役不敢怠慢,也顾不上喘匀气了,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火漆封好的信封,双手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
“苏案首大人!这是县尊大人给您的亲笔信!大人嘱咐,务必,务必请您亲启!”
苏辰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一把将信抓了过来。
他现在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破事,值得把他吵醒两次。
撕开火漆,抽出信纸。
信是用的上好宣纸,字迹苍劲有力,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官样文章气息。
苏辰皱着眉,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
院子里,所有村民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个究竟。
李先生更是紧张地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心里猜测着各种可能。
难道是朝廷又有新的嘉奖下来了?
还是说,县尊大人发现了苏案首乃是治世之奇才,要破格提拔?
只有王氏,看着儿子那越来越黑的脸色,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
信的内容,并不长。
但苏辰感觉,自己像是看了一本天书。
信的开头,是县令刘文远极尽华丽辞藻的吹捧。
什么“惊才绝艳,百年未有之奇才”,什么“文光射斗,笔落惊风雨”,什么“清河县有君,实乃阖县之幸,万民之福”。
看得苏辰直犯恶心。
他直接跳过了这些废话,看向了正题。
刘文远在信中说,为了不让苏辰这样的明珠蒙尘,他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聘请苏辰为清河县学的“名誉讲席”。
这个职位,没有俸禄,也不用点卯坐班。
只是希望苏案首能偶尔“屈尊”,去县学里走动走动,给那些学子们“指点一二”,也方便他刘文远自己,随时可以登门“请益问道”。
苏辰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说得好听。
这不就是想把我拴在县城,给你当免费的智囊吗?
他继续往下看。
信的后半段,图穷匕见。
刘文远话锋一转,说起了一件“关乎我清河县阖县颜面”的大事。
他说,再过一个月,便是南阳府三年一度的“南阳文会”。
届时,整个南阳府下辖七县的所有青年才俊,都会齐聚府城。
南阳知府大人,将会亲自主持这场盛会,于会上择优取士,拔擢英才。
能在文会上拔得头筹者,不仅能名动南阳,更能直接获得知府大人的青睐,前途不可限量。
刘文远在信中痛心疾首地写道,往届文会,他们清河县总是排名末尾,被其他县的才子们耻笑为“文风不盛之地”,让他这个县令,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
“然,今时不同往日!”
“今我清河有苏案首在!”
信的结尾,刘文远的语气变得无比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他恳请苏辰,能够看在清河县数十万百姓的份上,看在他这个县令的面子上,代表清河县,出战此次南阳文会!
“若案首能为我清河夺得一二名次,文远必将扫榻相迎,执弟子之礼!”
“此不独文远一人之幸,实乃清河全县之荣耀也!”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苏辰拿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纸,却感觉有千斤重。
他的手,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激动。
是气的。
院子里,李先生见他看完了信,再也按捺不住,凑了上来,激动地问:
“案首大人,县尊大人可是有什么天大的好事?”
苏辰没说话。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院子里一张张充满期待和好奇的脸。
他看到了村长苏大强那紧张又骄傲的神情。
他看到了邹氏那副“我大侄子又要给我们老苏家长脸了”的得意嘴脸。
他看到了王氏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一千两银票。
那是他刚刚到手的,准备用来实现“躺平大业”的启动资金。
可现在,这封信,就像一张催命符。
一张将他从“咸鱼”这条康庄大道上,硬生生拽向“奋斗逼”那条不归路的催命符。
名誉讲席?
南阳文会?
为县争光?
去你娘的争光!
老子只想睡觉!
一个清晰而绝望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地呐喊。
当个咸鱼怎么就这么难?
我只想在新手村躺平,为什么总有人想把我的角色拖到下一个地图去?
他看着手里的信,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撕了它!
就说没收到!
或者干脆回信,就写三个字:我不去!
他苏辰,连周家家主的面子都敢不给,难道还怕一个区区县令?
就在他即将把这个念头付诸行动的时候。
“辰哥儿!”
邹氏那嘹亮的大嗓门,带着无比的激动和骄傲,响彻了整个院子。
“是不是县太爷又要赏你了?是要把你请到县里当大官吗?”
“我就知道!我们家辰儿,绝不是池中物!”李先生激动得老脸通红,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南阳府!那可是南阳府啊!案首大人若是能在府城扬名,那我们苏家村,可就真的要出一条真龙了!”
“为县争光!这是多大的荣耀啊!”村长苏大强也反应了过来,他激动地一拍手,“辰哥儿,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你可千万不能推辞!”
村民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去府城!那可是大地方!”
“要是辰哥儿真能在府城拿了名次,咱们清河县的人,以后出门腰杆都硬了!”
“到时候,谁还敢说咱们是穷山恶水!”
一句句滚烫的话,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了苏辰的身上。
他看到,自己的娘亲王氏,正用一种无比期盼,又带着一丝担忧的目光看着自己。
那眼神,和当初在村口,求他去考童生时,一模一样。
苏辰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又没得选了。
他可以不在乎县令,不在乎村长,不在乎所有村民。
但他没法不在乎王氏。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里,充满了认命,充满了无奈,充满了对这个操蛋世界的深深怨念。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还眼巴巴等着回信的衙役,用一种生无可恋的语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回去告诉刘县令。”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