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张三看着草堆里睡得人事不省的少年,又看了看自己快要跑断的双腿,一股巨大的荒谬感直冲天灵盖。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全城出动,锣鼓喧天,上至县尊大人,下至贩夫走卒,闹腾了一整天要找的传奇案首……
居然他娘的,在这破庙的草堆里,睡得跟头猪一样!
“喂!醒醒!苏案首!醒醒啊!”
张三连推带晃,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苏辰烦躁地哼唧了两声,把脸往稻草深处埋了埋,含糊不清地嘟囔:“别闹……孔夫子刚讲到‘礼’……让我听完……”
张三:“……”
还孔夫子!我他娘的现在就是阎王爷,也得把你从这儿给勾出去!
他一咬牙,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直接上手,连拉带拽地把苏辰从那温暖的草窝里给拖了出来。
“哎哟!干嘛呀你!”
苏辰被拽得一个趔趄,总算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这个满头大汗的衙役,一脸的起床气。
“谁啊你?知不知道打扰人睡觉,是要遭天谴的?”
张三快哭了。
“我的爷!我的案首大人!您可算醒了!全城的人都快找您找疯了!”
“案首?”苏辰揉了揉眼睛,脑子还是一团浆糊,“什么案首?你们找案首,关我睡觉什么事?”
张三彻底没脾气了。
他指了指贡院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您就是案首啊!童生试第一名!县尊大人要给您簪花游街,仪仗队都等了大半天了!”
苏辰愣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上还沾着几根枯黄的稻草。
脑子里,一些模糊的片段开始闪回。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他好像是去考了个试,然后在考场里睡了一觉。
“哦。”
苏辰应了一声,然后,当着张三的面,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哈欠,眼泪都飙了出来。
“那……走吧。”
他那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能再次倒地睡过去的样子,让张三感觉自己的心好累。
……
贡院前。
人群的热情,在漫长的等待中,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仪仗队的衙役们,一个个站得腿都麻了。
那匹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也无聊地用蹄子刨着地。
县令刘文远坐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端着茶杯,神情倒是依旧淡定自若。
就在众人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人群后方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来了!来了!”
“找到了!案首大人找到了!”
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齐刷刷地扭头望去。
只见两名衙役,几乎是架着一个少年,正从人群中艰难地挤过来。
百姓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无数道好奇、敬畏、期待的目光,聚焦在了那个身影上。
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想象中的案首,应该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身着锦绣,满面春风。
可眼前的这位……
头发乱糟糟的,上面还很别致地插着几根稻草。
一身青色的布衣,满是褶皱,衣角还沾着些许尘土。
最要命的是那张脸,睡眼惺忪,一脸的不耐烦,眼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眼屎,嘴巴正不受控制地张开,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
这……这是案首?
这怎么看,都像是刚从哪个草垛里被抓出来的逃荒少年啊!
“搞错了吧?这是苏案首?”
“看他那样子,怎么跟没睡醒似的?”
“天!我心中的文曲星形象,碎了……”
人群的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
苏家村众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王氏刚止住的眼泪,差点又急了出来。
邹氏张了张嘴,想喊一嗓子“圣人梦中授课,尔等凡人岂懂”,可看着苏辰这副尊容,那话怎么也喊不出口了。
李先生的胡子抖了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这……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苏辰被无数道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困。
好困。
床,我的床在哪里?
他被衙役半推半就地带到了高台之下。
台上的官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表情古怪。
按照流程,苏辰此刻应该立刻跪倒在地,山呼“学生叩见县尊大人”,然后发表一番感激涕零的获奖感言。
然而,苏辰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
他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台上的刘文远,然后……又打了个哈欠。
那副样子,脸上就差明明白白写着六个大字:快点搞,我好困。
台上一名负责礼仪的官员,脸都绿了,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提醒道:“苏案首!见到县尊大人,为何不跪!”
苏辰迷迷糊糊地“啊?”了一声,似乎没听清。
他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那个城隍庙里的草堆,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躺上去可舒服了。
全场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死寂。
所有人都替苏辰捏了一把冷汗。
这可是县尊大人!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如此失仪,这案首的功名,怕不是要被当场剥夺了!
就在这时,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高台之上,县令刘文远,非但没有半分怒气,反而“哈哈”一声,大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亲自走下了台阶!
这一举动,让所有官员都大惊失色。
县尊大人,竟然亲自走下高台,去迎接一个无礼的童生!
刘文远走到苏辰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看着他头发上的稻草,看着他脸上的倦意,看着他那双清澈却又充满着“赶紧完事”的眼神。
刘文远眼中的欣赏之色,愈发浓郁。
好!
好一个赤子之心!
视功名如浮云,视礼法如无物!这等心性,这等风骨,绝非凡品!
那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庸才,见到本官,哪个不是诚惶诚恐,极尽谄媚?
唯有此子,率性而为,不为外物所动!
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好,好一个苏辰!”刘文远朗声笑道,声音里满是赞许。
他从旁边吏员颤抖着手捧着的托盘里,亲自拿起了那朵用金线缠绕,象征着无上荣耀的案首大红花。
全场百姓,都屏住了呼吸。
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刘文远拿着红花,亲手为苏辰戴在了胸前。
就在花朵触碰到衣襟的那一瞬间,苏辰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向前一点,像是要睡着了,然后又猛地惊醒。
他含含糊糊地,挤出了一句。
“谢了啊。”
那语气,随意得就像是邻居帮他递了根葱。
簪花礼成!
全场都在等待。
等待着这位传奇案首,在接受了县尊大人如此厚爱之后,会说出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感言。
李先生已经准备好了,只要苏辰开口,他就要带头高呼“苏案首文采盖世”。
邹氏也攥紧了拳头,准备随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
苏辰揉了揉眼睛,总算清醒了一点。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眯眯的中年大叔,又看了看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感觉这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他只想赶紧结束这场梦,回去继续自己的好梦。
于是,在万众瞩目之下,苏辰抬起头,看着县令刘文远,用一种极其真诚,极其困惑的语气,问出了那句足以载入清河县县志的千古名言:
“那个……请问现在弄完了吗?”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要是完了,我可以回去补个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