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马车,几乎是逃回府邸的。
车轮碾过府门前的青石板,发出刺耳的、仓皇的声响,像是在尖叫。
厚重的府门“砰”地一声关上,将外面所有指指点点的目光和窃窃私语,都隔绝在外。
可那股子深入骨髓的耻辱感,却像跗骨之蛆,跟着钻了进来,在华丽的府邸里弥漫开来。
周然失魂落魄地被仆人搀扶下车,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空洞无神。
“案首……苏辰……”
他嘴里,还在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名字。
周维安一言不发,脸色黑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他大步流星,径直走向书房,身上散发出的寒气,让周围的仆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周然浑浑噩噩地跟在后面,一脚踏入书房的门槛。
他还没站稳。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巨大的力道,让他整个人都旋转了半圈,一头撞在旁边的书架上,哗啦啦地掉下来好几本线装书。
火辣辣的疼痛,从脸颊上炸开。
周然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你……你打我?”
他的声音,充满了委屈和不解。从小到大,他都是周家的骄傲,是父亲捧在手心里的明珠,何曾受过这等对待。
周维安指着他的鼻子,胸口剧烈地起伏,那双精明的眼睛里,此刻全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失望。
“打你?我恨不得打死你这个废物!”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周然被打懵了,也被骂懵了。他梗着脖子,红着眼眶争辩道:“我怎么了?我考了第三名!我是中了前三甲的!”
“第三名?”周维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怒极反笑,“哈哈,第三名!你好大的功劳啊!”
他猛地一拍桌子,上面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
“你那第三名,是踩着我们周家的脸考出来的!”
“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清河县都在看我们周家的笑话!说我们周家有眼无珠,把一颗夜明珠当成鱼眼珠子给扔了!”
“说你周然,就是个跳梁小丑,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垫脚石!”
周维安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
他每说一句,周然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这些话,比那一巴掌,更让他难堪,更让他痛苦。
骂了许久,周维安胸中的那股恶气,似乎终于吐出去了大半。
他停下脚步,缓缓地坐回太师椅,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周维安闭上眼睛,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那极有节奏的“笃笃”声,像重锤敲在周然的心上。
这个叱咤清河县商界半生的男人,正在用他那商人独有的、冷酷的方式,迅速剥离情绪,复盘整件事的利弊得失。
许久,他睁开了眼。
眼中的怒火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精明而锐利的寒光。
“然儿。”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冷静。
“你现在,把今天,不,是把从那个苏辰回到苏家村开始的所有事情,都仔仔细细地跟我说一遍。一个细节都不要漏。”
周然虽然心中不服,但还是不敢违逆父亲的命令。
他抽抽搭搭地,将自己听来的那些传闻,从“梦中论道”折服李先生,到“装神弄鬼”解决村民纠纷,再到今天考场上发生的种种,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说得颠三倒四,充满了主观的偏见和不屑。
可周维安,却听得异常认真。
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那敲击桌面的手指,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当周然说到苏辰在贡院门口,当着全城百姓和县尊大人的面,问出那句“可以回去补个觉了吗”的时候。
周维安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了。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周然说完,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
“呵……”
周维安忽然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看着自己这个还沉浸在个人荣辱里的儿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深深的失望。
“蠢货。”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吗?”
周然茫然地抬起头:“明白什么?”
周维安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声音悠远。
“第一,考场酣睡,却能作出惊世文章,拿下案首。这说明什么?说明此子之才学,已经远超我等的认知范畴,不能以常理度之。”
“第二,面对县尊大人的亲自簪花,万众瞩目的无上荣耀,他心心念念的,却只是回去睡觉。这又说明什么?”
周维安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周然。
“说明功名利禄在他眼中,根本一文不值!他所求的,是更高层次的东西!这等心性,这等胸襟,是你我能比的吗?”
周然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维安的声音,变得愈发冰冷,像是在宣判。
“愚蠢!你以为你是在打压一个乡下穷小子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在周然的灵魂上!
“你是在与一位未来的巨擘为敌!我们周家,差点就毁在你这双势利眼上!”
周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未来的……巨擘?
这个评价,从他一向眼高于顶的父亲口中说出,让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不可能……他就是个骗子……他……”
“住口!”周维安厉声喝断了他,“事到如今,你还在自欺欺人!”
“我周维安纵横商场半生,最信奉的就是价值!十六年前,他只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对周家毫无价值,所以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他弃之如敝履。”
“可现在,他展现出了惊天的价值!他是一座还未被挖掘的金矿!是一支能让周家一飞冲天的潜力股!”
“而你!我的好儿子!”周维安指着他,脸上满是痛心疾首,“你不仅没能发现这座金矿,反而拿着锄头,想把它给填上!你甚至还上赶着,给所有想来挖矿的人,当了回免费的向导,告诉他们这里有宝藏!”
这番比喻,粗俗,却又无比精准。
周然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他终于明白了。
他输了,不是输在才学上,而是输在了格局和眼光上。
他看到的是一个抢了自己身份的乡下小子,而他父亲看到的,是一个能给周家带来无尽利益的“麒麟才子”。
周维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既然是我们周家有眼无珠,丢掉了这颗明珠,那现在,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他给捡回来!”
他抬起头,看向周然,下达了命令。
“从今天起,收起你那可笑的骄傲。见到苏辰,你要像见到长辈一样恭敬!不,比见到我还要恭敬!”
“什么?”周然失声叫道,“父亲!你要我去讨好那个泥腿子?我做不到!”
“由不得你!”周维天一拍扶手,声音不容置疑,“这不仅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们周家百年基业!”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原本阴沉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和善的笑容。
“管家!”他朝门外喊道。
管家立刻推门而入,躬身道:“老爷。”
周维安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吩咐道:
“立刻去库房,把我珍藏的那支三百年的老山参,还有那对前朝的玉如意,全都打包好!”
“备上最好的马车!”
管家一愣,小心翼翼地问:“老爷,这是要……送给哪位贵人?”
周维安背着手,望向苏家村的方向,眼中那属于商人的精光,闪烁到了极致。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去苏家村。”
“我,要亲自登门,去认回我的……亲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