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试结束的锣声,像一把钝刀,慢悠悠地割断了贡院里最后一丝紧绷的神经。
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考生们如同被抽了魂的木偶,一个个面色惨白,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
他们有的双眼通红,显然是心力交瘁到了极致;有的则捶胸顿足,懊悔于某个典故没能想起。
苏家村的众人,早已在贡院外那棵老槐树下,等得望眼欲穿。
王氏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求哪路神仙。
村长苏大强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却掩不住他眼底的焦灼。
李先生则背着手,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出来了!出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投向了贡院门口。
王氏一眼就看见了自家儿子。
在一群形容枯槁的考生中,苏辰简直是一股清流。
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脸上睡意惺忪,红光满面,仿佛不是去赶考,而是去赴宴刚回来。
“辰儿!”
王氏第一个冲了上去,拉住苏辰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眼泪先下来了。
“考得咋样?累不累?在里头有没有吃苦?”
邹氏、李先生、村长也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题一个接一个。
“辰哥儿,那题目难不难?”
“苏贤侄,可有把握?”
苏辰被晃得有点晕,他揉了揉眼睛,老老实实地回答。
“还行吧,睡得挺香的。”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
王氏的眼泪憋了回去,李先生的胡子抖了抖,村长刚送到嘴边的烟杆差点掉地上。
睡……睡得挺香的?
这是什么考后感言?
短暂的死寂后,邹氏猛地一拍大腿,那声音响得跟过年放炮仗似的!
她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王氏,叉着腰,嗓门提到了最高。
“听见没!都听见没!”
她那大嗓门,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等待家人的百姓的注意。
“我们家辰儿说了,睡得香!”
邹氏脸上放着光,那骄傲的神情,仿佛苏辰不是去考试,而是去登基。
“这叫什么?这叫胸有成竹,稳如泰山!”
“别人考试费脑子,我们家辰儿考试费枕头!境界就不一样!”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让苏家村众人哭笑不得,也让周围的人群响起一片压抑的窃笑。
“疯了吧这婆娘,把考场当睡房还吹上了?”
“就是,我看那小子是自知考不上,直接放弃了。”
就在这时,人群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了。
几名身穿绸缎、腰板挺得笔直的家丁,面无表情地开出一条路。
三辆装饰华美的马车,早已停在不远处。
为首的一辆马车前,站着一个面容威严的中年男人,他身穿暗紫色锦袍,腰间挂着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佩,不怒自威。
正是周家的家主,周然的父亲,周维安。
他听见了邹氏那番粗鄙的吹嘘,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周然从贡院里走了出来。
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倨傲,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仿佛之前在考场内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父亲。”
他走到周维安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周维安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然儿,感觉如何?”
“父亲放心。”周然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第二场策论,儿子极有把握,必能扭转乾坤!案首之位,非我莫属!”
“好!”
周维安脸上露出笑容,目光扫过不远处那群土里土气的苏家村众人,就像在看一群蝼蚁。
“一个只会装神弄鬼的骗子,也妄想与我周家麒麟儿争辉?可笑至极!”
周家的管事也凑趣地笑道:“老爷说的是,那乡下婆娘还在那吹呢,说她家侄子睡得香,真是笑掉大牙。”
周然闻言,嘴角的讥讽更浓了。
他看向苏辰,眼神冰冷。
睡吧,睡吧。
你就永远活在自己的梦里,当一个笑话吧!
贡院门前,泾渭分明。
一边是苏家村寥寥几人,衣着朴素,靠着一股近乎盲目的信念在支撑。
另一边是周家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衣着华贵,仆从成群,气势逼人。
所有等待放榜的人,目光都在这两拨人身上来回扫视,窃窃私语。
“那周家大少爷,可是咱们清河县有名的才子,听说这次案首是十拿九稳了。”
“那个苏辰又是谁?怎么没听过?”
“嗨,就是苏家村那个被周家退回来的假少爷呗!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被县尊大人看上了。”
“原来是他啊……就他,还想跟周大少爷比?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议论声像针一样,刺向苏家村众人。
邹氏气得脸都绿了,正要撸起袖子跟人理论,却被村长一把拉住。
“别冲动!等榜出来!”
村长压低了声音,可他捏着烟杆的手,却抖得厉害。
时间,在所有人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空气仿佛凝固了。
突然!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鼓响,从县衙的方向传来。
放榜了!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所有人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停滞了。
只见两名衙役,抬着一块巨大的红色木榜,从贡院的侧门快步走出。
他们身后,跟着一名书吏,手持铜锣,面色肃然。
“肃静!”
书吏高喝一声,待到人群稍稍安静,他清了清嗓子,朗声唱道:
“大夏启元二十三年,清河县童生试,放——榜——!”
话音未落,人群像是炸开的油锅,轰然一声,疯了似的朝着那面巨大的红榜涌去!
“让开!让我先看!”
“我的!我的名字在哪儿!”
“别挤!踩到我脚了!”
王氏和邹氏,也被这股人潮挤得东倒西歪,根本无法靠近。
周维安则稳如泰山,他身前的家丁早已组成一道人墙,为他和周然隔开了一片清静之地。
他的脸上,挂着胜利者才有的从容微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面红榜,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里,疯狂地寻找着。
寻找着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