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天光乍破。
清河县贡院门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数百名考生,个个面色肃然,身上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儒衫,对着贡院大门的方向,遥遥叩拜孔圣先师。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到发酵的酸腐气,混杂着墨香和考生们身上散发出的汗味。
周然站在队伍的最前列,一身崭新的天青色绸衫,鹤立鸡群。
他神情倨傲,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紧张得手心冒汗、嘴唇发干的同窗,嘴角勾起一抹不屑。
一群土鸡瓦狗,也配与皓月争辉?
今日,他周然就要用一篇锦绣文章,洗刷掉昨日在望江楼受到的所有屈辱!
“开——门——”
随着一声悠长的唱喏,贡院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考生们鱼贯而入,经过衙役的严格搜检,各自走向自己的号舍。
那是一排排狭窄的隔间,仅能容纳一人一桌一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个哈欠连天的身影,在一众衙役略带敬畏的目光护送下,慢悠悠地晃了进来。
正是苏辰。
他在县衙后院那张柔软的大床上,结结实实地睡了个好觉,此刻精神饱满,就是还有点回笼觉的余韵。
他一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是他!那个苏辰!”
“他怎么从里头出来的?还跟衙役走在一起?”
“哼,靠着县尊大人的赏识,走了后门呗!有什么了不起的!”
考生们压低了声音议论,眼神里充满了嫉妒与鄙夷。
周然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苏辰身上。
他看见苏辰那身干净整洁的衣服,看见他那副没睡醒的慵懒模样,心头的妒火烧得更旺了。
凭什么!
自己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这个骗子,反倒能安然高卧!
苏辰对周遭的视线浑然不觉,在衙役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他探头往里瞧了瞧,狭小的空间,硬邦邦的木板凳。
他皱了皱眉,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
这地方,怎么睡?
在所有考生开始检查笔墨、调试呼吸、准备进入考试状态的时候,苏辰做了一件让全场下巴脱臼的事情。
他没有去碰桌上的文房四宝。
他先是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衫,仔细叠好,垫在了那硬邦邦的木板凳上。
然后,他又从怀里掏出个软软的布包——那是王氏连夜给他缝的棉坐垫。
他把坐垫铺平,试着坐了坐,觉得还不够舒服。
他又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往墙角挪了挪,好让后背有个倚靠。
做完这一切,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数百双呆滞的目光注视下,苏辰双臂交叠,往桌案上一趴,脑袋枕着胳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他闭上了眼睛。
“当——”
开考的锣声,还没敲响。
均匀的呼吸声,已经从他的号舍里传了出来。
他睡着了。
整个考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考生都石化了。
他们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睡……睡着了?
在童生试的考场上?
考试还没开始,他就睡着了?
短暂的死寂过后,压抑的嗤笑声此起彼伏。
“疯了!这家伙绝对是疯了!”
“这是自知才疏学浅,直接放弃了吗?”
“藐视科场!简直是斯文败类!应该将他当场逐出!”
周然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无声的狂笑。
他差点笑出眼泪。
废物!
装不下去了吧!
这就是所谓的“国士无双”?
这就是县尊大人赏识的奇才?
一个在考场上睡觉的废物!
巡场的一名老考官,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
他执教鞭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嚣张、如此藐视科考的考生!
“岂有此理!”
老考官脸色铁青,提着教鞭,大步流星地就朝着苏辰的号舍走去。
他要亲自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揪起来,赶出贡院!
就在这时,贡院最高处的望楼上。
县令刘文远凭栏而立,将底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身旁的副考官,县学的张教谕,也看到了那惊世骇俗的一幕,气得浑身发抖。
“县尊大人!您看!那苏辰……他……他竟敢在考场酣睡!此乃大不敬之罪!依律当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刘文远却摆了摆手,脸上没有丝毫怒意。
他的目光落在苏辰那个小小的号舍上,眼神里反而透着一股奇异的光彩。
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别人看到的是懒惰,是放弃。
他看到的,却是极致的从容,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静气!
昨夜大火加身,他能安然入睡。
今日科场大考,他亦能酣然入梦。
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气魄!
眼看那巡场考官就要冲到苏辰的号舍前,刘文远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朝下方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巡场考官脚步一顿,抬头望向高处,满脸不解。
刘文远没有解释,只是转头对身旁气愤不已的张教谕,淡淡一笑。
他压低了声音,那话语却如同一记重锤,敲在张教谕的心上。
“张教谕,你错了。”
“常人应试,求的是金榜题名。”
“此等奇才应试,或许……”
刘文远微微一顿,目光悠远,仿佛能穿透时空。
“是圣贤来梦中授课。”
“看着吧,今天我们可能会见证一场奇闻。”
张教谕当场就懵了。
圣……圣贤来梦中授课?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县尊大人,莫不是也跟着那小子一起疯了?
巡场考官虽然满心疑窦,但县令的命令不敢不从,只能恨恨地瞪了苏辰的号舍一眼,悻悻退下。
周围的考生们都看傻了。
怎么回事?
主考官看见了,竟然不管?
难道这苏辰的背景,已经通天到可以无视考场纪律了?
周然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他不明白,但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浓。
“当——!”
一声清脆的锣响,划破了贡院的宁静。
考试,正式开始。
衙役们开始分发考卷。
雪白的试卷,带着墨香,一份份递进号舍。
所有考生都正襟危坐,屏息凝神,接过了那张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纸。
笔尖蘸墨,摩擦纸张的“沙沙”声,瞬间响成一片。
整个考场,只有一处例外。
分发考卷的衙役走到苏辰的号舍前,看着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身影,犯了难。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考卷轻轻放在了苏辰的桌角。
然后,他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整个考场,数百名考生都在奋笔疾书。
只有苏辰的号舍里,静悄悄的。
一张白卷,一个人。
还有那悠长平稳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