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子焦糊的辣烟猛地灌进喉咙,又冲又呛。
苏辰炸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眼泪当场就呛了出来。
烦。
真他娘的烦。
梦里正跟庄老头儿驾着条肥头大耳的怪鱼,在云海里兜圈子,才刚挑中一朵最绵软的云准备躺平,怎么就起火了?
他费力地掀开眼皮,屋里全是灰蒙蒙的烟,那股子烧燎的味儿熏得人头疼。
窗外,冲天的火光将窗纸烧成了一片血色,人声嘈杂得要掀翻屋顶。
“走水了!快跑啊!”
“救火!快提水来!”
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木头在烈火中爆裂的噼啪脆响,所有声音拧成一股绳,直往人耳朵里钻。
苏辰残存的那点睡意,被这要命的动静彻底搅碎了。
他一张脸阴沉得吓人,满是好梦被扰的戾气。
也顾不上别的,伸手捞过搭在床尾的外衫胡乱披上,抬腿一脚,砰地踹开了房门。
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整个走廊被夺路而逃的人影堵得水泄不通,彻底乱了套。
苏辰被人群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冲下楼,一头栽进了客栈外的长街。
冰冷的夜风兜头一灌,混沌的脑子才算找回几分清明。
他回身望去,客栈后院已是火海一片,火舌蹿起数丈之高,连二楼的飞檐都在高温下焦黑、卷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浓密的黑烟扭曲着升腾,遮蔽了半边夜空。
“辰儿!辰儿你没事吧!”
王氏带着哭腔扑过来,抓着他从头到脚地摸索,那架势,生怕他被火燎掉一根头发。
苏家村的乡亲们也凑了上来,一个个被烟熏得灰头土脸,眼神里全是后怕。
“他娘的!哪个天杀的放的火!”
邹氏一屁股跌坐在冰凉的石板上,拍着大腿就嚎开了。
“我们的行李家当都还在里头啊!明儿就要下场了,连身换洗的干净衣裳都没了!”
李先生一张老脸煞白,嘴唇抖个不停,一双眼睛直勾勾地钉死在那片火海。
“笔……墨……老朽的笔墨……”
众人彻底没了主心骨,哭爹喊娘,急得原地打转。
唯独苏辰,事不关己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视线在众人脸上淡淡扫过,最后落在了不远处一堵还算干净的墙壁上。
那地方,瞧着能挡点风。
他拨开身前的人,径直走了过去。
在一片错愕的目光中,他寻了个还算舒坦的角落,靠着墙根儿坐下,缩了缩身子,把外衣裹得更紧了些。
然后,他阖上了眼。
天大的事,也大不过补觉。
这火,烧得还没他眼皮沉。
这一下,连嚎得最起劲的邹氏都忘了下一句该哭什么,傻愣愣地看着他。
“这……这娃,莫不是吓傻了?”
李先生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干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此等处境,此等心性……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就在这片鼎沸的混乱中,一队手持水火棍的衙役疾步赶来,嘴里呵斥着,强行将看热闹的人群向后驱赶。
紧接着,一辆寻常式样的马车在不远处停稳。
车帘掀起,清河县令刘文远一张脸绷得死紧,快步走了下来。
他挂心着明日的童生试,这才深夜巡查考场周边的治安,不成想竟撞上这等恶劣的纵火之事。
“怎么回事?”
刘文远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官威。
一名衙役班头赶忙跑上前,躬身禀报:
“回禀大人,是悦来客栈后院柴房起了火,火势太猛,已经救不了了。所幸店里的客人都逃了出来,暂无伤亡。”
刘文远的视线扫过那些劫后余生、满脸后怕的住客,眉头锁得更紧了。
“都是些什么人?”
“大多是外地来的脚夫力工,还有……”
班头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低。
“还有今日在望江楼出了大名的苏家村一行人,那位苏辰先生,也住在此处。”
苏辰?
刘文远眉梢一跳。
他的视线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墙角。
那道身影,在喧嚣的火光与混乱的人群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站着,或急,或怕,或不知所措。
唯独他,靠着墙,抱着臂,脑袋一点一点的。
竟是睡着了。
刘文远的脸色沉了下去,眼神里多了几分鄙夷与怒意。
昨日文会的事,他听幕僚说得一清二楚。
今夜苏辰下榻的客栈便遭了无名大火。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周然!
好一个读书人,好一个周家!
再看那苏辰,身处火场之侧,家当眼看付之一炬,明日就是决定前程的县试,他竟能安然入睡?
这不是吓傻了。
这是何等的静气,何等的从容!
这分明是“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大胸襟!
此子,确有国士之姿!
这等璞玉,若是真毁在宵小之辈手里,那便是他刘文远的失职,是整个清河县的损失!
刘文远不再迟疑,拨开人群,大步朝着苏辰走去。
苏家村的众人一见是官老爷走过来,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一个个吓得不敢出声。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刘文远走到苏辰面前,竟微微俯下身,放轻了声音。
“苏小友,苏小友?”
苏辰被人推了推,睡眼惺忪地睁开眼,不耐烦地看着眼前这个穿官服的中年男人。
“谁啊你?吵死了。”
这话一出,周围的村民差点吓得集体厥过去。
王氏更是脸都白了,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刘文远却不见丝毫恼怒,反倒露出欣赏的笑意。
他直起身,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送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清河县的风,吹得熄柴房的火,却吹不熄真正的人才之火。”
他看着苏辰,目光里满是真诚与爱才之意。
“此地嘈杂,非安寝之所,明日尚有大考。苏小友若不嫌弃,且随本官到县衙后院暂歇一晚,如何?”
“本官那儿,至少能让你睡个安稳觉。”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人都跟被雷劈了似的,傻在当场。
县……县尊大人,亲自请一个乡下小子,去官衙后院睡觉?
这……这是多大的脸面!
李先生激动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老泪当场就下来了。
邹氏的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那表情,比见了活财神爷还夸张。
苏辰这下总算听明白了。
有地方睡觉?
还是安稳觉?
他眼睛一亮,困意都散了三分,当即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行啊。”
他点点头,又补了一句。
“得有床,有被子。”
刘文远闻言,哈哈大笑。
“放心,都有。”
……
周府,书房。
周然端坐桌前,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看似镇定,眼底的焦躁却怎么也藏不住。
门被猛地撞开,周福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满头大汗,一脸惊恐。
“少……少爷!”
周然心头一跳,面上却强撑着镇定。
“怎么样?那小子是不是被烧成了丧家之犬,正哭天抢地呢?”
周福大口喘着气,一张脸比哭还难看。
“火……火是着了,客栈也烧了……”
“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快说!”
周然不耐烦地催促。
周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嗓子眼儿里都带着哭腔。
“但是县尊大人正好路过!”
“他……他亲眼看见那苏辰在墙角睡觉,大加赞赏,说他有国士之风!”
“然后……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把苏辰……请回县衙后院去住了!”
周然嘴角的弧度僵住了。
他死死盯着周福,一字一顿地问:
“你说什么?”
“县令……把他……接去哪儿了?”
“县……县衙……”
轰!
周然眼前一黑,气血翻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自己精心布置的一场大火,非但没让苏辰身败名裂,反而成了那小子的垫脚石!
让他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被县尊大人亲自盖章认证,请进了官衙!
奇耻大辱!
“啊——!”
周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一挥胳膊,扫飞了桌上所有东西。
笔墨纸砚碎了一地。
他仍不解气,一双眼熬得通红,一把抓起桌上那个价值不菲的前朝青瓷笔洗,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在地上!
“啪!”
瓷器碎裂的脆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