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书房。
灯火如豆,在风里挣扎,将周然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拉长,成了一头择人而噬的怪物。
他面前的紫檀木书桌上,静置着一方上好的端砚。砚台旁,那篇他曾引以为傲、自认能技压全场的策论,此刻已被他亲手攥成了一团死物。
“你说什么?”
周然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又干又涩,带着砂砾刮擦的质感。
“县尊大人……称他为……国士无双?”
立在他面前的,是周家的心腹管事,周福。
周福躬着身子,脑袋垂得快要塞进胸腔里,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是……外头就是这么传的。县衙里的张主簿亲耳所闻,说是县尊大人看完幕僚呈上的文会纪要,激动得当场拍了桌子,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砰!
周然一拳砸在桌案,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滚落满地。
国士无双?
就那个只会在人前打哈欠、说梦话的乡下泥腿子?
望江楼上的一幕幕,成了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脑子里,烙下耻辱的印记。
自己的引经据典,沦为笑柄。
自己的锦绣文章,成了陪衬。
自己精心布下的局,到头来,竟是亲手把那个骗子,送上了青云路!
凭什么!
嫉妒与屈辱交织成毒,在他心底燃起一丛黑火,转瞬便烧遍了四肢百骸。
那都是歪理邪说,是妖言惑众!
县令大人定是被那个骗子蒙蔽了!
“他现在住在哪儿?”
周然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周福不敢抬头,急忙回话:
“回少爷,打听清楚了,就在城南的悦来客栈。最便宜的那种通铺,跟一帮脚夫苦力挤在一处。”
“悦来客栈……”
周然咀嚼着这个名字,眼底的阴翳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踱步到窗边,推开窗,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却半点吹不散他心头的那股邪火。
童生试就在明日。
不能让他考。
绝不能让他踏进考场半步!
一旦让他进了考场,凭着县尊大人那份“赏识”,主考官们会如何另眼相看?
到那时,他就算交上一张白纸,怕是都能被吹成什么“大道至简”!
周然猛地回身,目光死死钉在周福身上。
“福叔,我爹让你事事听我的,没错吧?”
周福心口一抽,赶紧点头哈腰。
“老爷吩咐过,少爷您但有吩咐,老奴万死不辞。”
“好。”
周然的脸皮扯动,牵出一个扭曲的、满是恶意的笑容。
他压着嗓子,一字一顿。
“我要他,参加不了明天的考试。”
周福的脸色顿时煞白,他试探着问:
“少爷的意思是……派人去教训一顿,打断他的手脚?”
“蠢货!”
周然低喝。
“动手?那是下三滥的手段!明日就是大考,满城巡逻的衙役比耗子还多,你想把我们周家也搭进去?”
他眼珠微转,里面尽是与年龄不符的阴沉算计。
“对付读书人,自然要用读书人的法子。”
他话音一顿,脸上浮现出病态的快意。
“我要他身败名裂!要他夹着尾巴,被人从客栈里一脚踹出来!”
他又凑到周福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
周福听得眼皮狂跳,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少爷……这……这么做,动静会不会太大了?”
“不大,他怎么翻身?”
周然的声音里满是报复的快感。
“我不仅要他在考场上输,我还要他连踏进考场的资格都彻底失去。”
“天才?等他被熏成一只黑炭耗子,我看谁还认得这个天才!”
周福不敢再劝,领了死命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周然一人。
他走回桌前,捡起那支掉落的毛笔,重新铺开一张宣纸。
窗外的风愈发大了,吹得灯火明灭。
……
城南,悦来客栈。
这里说客栈都是抬举,其实就是个大车店,空气里汗臭、脚臭和劣质酒的酸气混成一团,熏得人头晕。
苏家村的村民们难得进城,又亲眼见证了苏辰在望江楼大发神威,一个个亢奋得睡不着觉。
众人凑了些铜板,要了几斤浊酒,一盘茴香豆,就在大堂里扯着嗓子,唾沫横飞地吹嘘苏辰的“神迹”。
“你们是没瞅见!当时那场面,啧啧!”
“咱们辰哥儿就那么一站,哈欠一打,那帮穿得油光水滑的读书人,一个个蔫头耷脑,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邹氏喝得满脸通红,嗓门尤其响亮。
“我早就说了!我们家辰儿是文曲星下凡!能跟那帮凡夫俗子一样吗?”
李先生坐在一旁,端着个茶杯,嘴上没说什么,可那张老脸上焕出的神采,比喝了十年的人参汤还补。
唯独苏辰,对这一切都兴致缺缺。
他缩在角落,靠着根柱子,脑袋一下一下地点着,随时都能睡过去。
“辰儿,辰儿!”
王氏推了推他,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端到他面前。
“快,吃口热乎的,明儿还要考试呢。”
苏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瞅了瞅那碗面,又扫了眼周围一张张兴奋的脸。
他只想睡觉。
他抓起筷子,胡乱扒拉了两口,便将碗推开了。
“娘,我困了,先去睡了。”
话音未落,他也不管众人什么反应,自顾自晃悠着上了楼,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狭小,仅有一张板床和一张快散架的桌子,推开窗,正对着客栈堆满杂物的后院。
苏辰一头栽在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几乎是瞬间就没了动静。
夜,愈发深了。
大堂里的喧闹声渐渐平息,村民们也各自回房睡下。
整个客栈,都坠入了沉寂。
一道黑影贴着墙根滑过,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翻进了客栈的后院。
后院里杂物成堆,最扎眼的,是一间塞满了干柴的柴房。
那黑影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
他吹燃了火折子,微弱的火光映亮了他蒙着黑布的脸,只露出一双阴狠的眼睛。
他将火折子,轻轻丢进了柴房的干草堆里。
火星爆开,起初只是一缕细弱的火苗,贴着干草茎蔓延。夜风一过,火苗猛地一蹿,胆子便大了。
火焰开始吞噬干燥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黑影发出一声冷笑,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火势,起来了。
从一小簇,到一小团,再“轰”的一声,蹿起半人多高!
滚滚浓烟升腾,带着呛人的焦糊味,顺着风,飘向客栈的二楼。
火焰映红了半边夜空。
苏辰的房间里,窗户纸被火光照得一片通红,那光影在他沉睡的脸上明暗交替地跳动。
他翻了个身,咂了咂嘴,不知在梦里尝到了何等美味。
窗外,那场足以吞噬一切的灾祸正悄然降临,他却睡得深沉,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