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论。
这两个字砸下来,望江楼里死寂的空气,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铁丸,瞬间沸腾。
“对!比策论!”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才是读书人的正途!”
“周兄此言,正合我意!”
方才被苏辰那套神神叨叨的歪理邪说噎得半死的学子们,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附和起来。
辩经,他们不懂。
可写文章,那是吃饭的家伙,是十年寒窗磨出来的真功夫!
周然脸上重新浮现出掌控一切的自信。
他朝楼下伙计打了个响指。
“笔墨伺候!”
两张长案很快被抬了上来,上好的宣纸、徽墨、端砚一应俱全。
周然意气风发,走到一张案前,饱蘸浓墨,手腕一抖,笔走龙蛇,顷刻间便在纸上落下洋洋洒洒的开篇。
他为“清河水患”这个题目,早已准备了数月,腹稿打得滚瓜烂熟,今日正好拿来,一举定乾坤!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另一张空荡荡的桌案前。
苏辰被人半推半就地按在了凳子上。
梦里跟庄老头极限拉扯了一宿,又被这帮人吵吵嚷嚷折腾了一上午,他的眼皮重得像挂了两块铁。
面前的白纸,在他眼里晃来晃去,变成了一张又软又舒服的大床。
他拿起笔。
脑袋一点。
又拿起笔。
脑袋又一点。
那支狼毫笔在他手里颤颤巍巍,像个喝醉了酒的醉汉,迟迟落不到纸上。
终于,在全场近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苏辰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而他本人,脑袋往前一栽,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竟趴在桌案上,当场睡着了。
鼾声四起。
全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哄堂大笑。
“睡……睡着了!”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一到动真格的,他就睡着了!”
“装不下去了吧!我就说他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赵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苏辰,上气不接下气。
“周兄,你看,这就是你请来的‘高人’!他……他用睡觉来写策论吗?”
周然写得正兴起,闻声抬头,看到这一幕,嘴角的讥讽几乎要咧到耳根。
废物!
果然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李先生和几个村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愤欲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满楼的嘲弄声中,一道含混不清的梦呓,幽幽响起。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所有的喧哗。
“法者,国之重器……”
“欲强国,必先明法……”
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呆呆地望向那个趴在桌上酣睡的身影。
恰在此时,望江楼外。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缓缓行来。
车内,清河县令刘文远正与身旁的幕僚低声交谈。
“……城西的米价又涨了三文,民怨颇大,须得想个法子平抑一下。”
刘文远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色。
正说着,望江楼里那阵喧闹声传来,他眉头一皱。
“又是这些学子在聚会?吵吵嚷嚷,成何体统。绕道走吧。”
他话音刚落,一道微弱却字字清晰的声音,顺着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法者,国之重器……”
刘文远猛地一掀车帘,整个人都僵住了。
“停车!”
他竖起耳朵,示意幕僚噤声,屏息凝神地朝着楼上倾听。
这见解,直指治国之本!
这绝非寻常学子能有的见地!
楼上,苏辰的梦话还在继续。
他眉头紧锁,似乎在梦中与什么人激烈地争辩着。
“……农战结合,寓兵于农,方能国富兵强。”
“以法治国,不避亲疏,不分贵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此,则法度立,威严生!”
“欲治水,先治人!”
“欲治人,先治吏!”
“欲治吏,必先明法度、立威严!”
一句句,一字字,如洪钟大吕,在寂静的望江楼内回荡。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引经据典的掉书袋。
有的,只是一套逻辑严密、层层递进、直指问题核心的强国之策!
楼上所有学子,包括自视甚高的赵霖,全都听傻了。
他们呆若木鸡,张着嘴,脸上写满了震撼与恐惧。
这……这是在说梦话?
这简直是在传授治国安邦的无上大道!
李先生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嘴里反复念叨着:“圣人传道……是圣人传道啊……”
而另一张桌案前。
周然刚刚写完他那篇洋洋洒洒、自鸣得意的策论,正准备搁笔,享受众人崇拜的目光。
可他一抬头,却发现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见了鬼一样,死死盯着那个趴在桌上打着呼噜的苏辰。
他愣住了,侧耳倾听。
当“欲治水,先治人”那几句话传入耳中时,周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纸上写的那些“修堤筑坝、开仓放粮、安抚流民”的陈词滥调。
再听听人家梦里说出来的东西。
一个在修修补补,一个却要从根子上重塑整个国家的骨架!
自己的策论,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三岁小儿的涂鸦!
是米粒之光,与皓月争辉!
“啪嗒!”
一声脆响。
周然手中的狼毫笔,脱手掉在了地上,墨汁溅了一地。
他精心准备的一切,他引以为傲的才学,他最后的自信和骄傲。
在对方那几句轻飘飘的梦话面前,被碾压得粉碎,连一丝灰尘都没剩下。
楼下。
县令刘文远已经激动得浑身剧颤,他死死抓住车窗,指着楼上,声音都变了调。
“国士!此子……乃国士无双!”
他猛地回头,对早已惊呆的幕僚厉声喝道。
“速去!速去查明!此人究竟是谁!”
这场本为羞辱苏辰而设的文会,最终不欢而散。
学子们一个个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看苏辰的眼神,已经从看骗子,变成了看怪物。
苏辰被人摇醒时,还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嗯?比完了吗?”
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和一份“睡梦中论强国策”的传奇事迹,被县令的幕僚用最快的速度记下,呈送到了县衙的案头。
夜深。
县衙书房内,灯火通明。
刘文远手捧着那份关于苏辰的报告,看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苏辰……苏二狗……周家弃子……梦中得圣授……”
他缓缓放下报告,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向深邃的夜空。
良久,一声夹杂着激动与感慨的低语,在书房内响起。
“清河县,要出真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