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顶好的一辆牛车,轱辘一停,稳稳当当落在了望江楼气派的大门口。
苏辰让人搀下车,一个哈欠打得惊天动地,眼角都给逼出了一滴泪。
梦里跟个姓庄的老头掰扯了一宿,那老家伙忒不讲理,一说不过就骑上条大到没谱的肥鱼撒丫子跑,害他追了整晚,两条腿到现在还发酸。
他现在就想找个地方躺下,管它什么床,先睡个天昏地暗再说。
“先生,到了。”
李先生的声音发紧,透着股子悲壮,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赴宴,是奔赴刑场。
苏辰眼皮沉重,勉强抬了抬。
楼里头,人声鼎沸。
黑压压一片,全是头戴方巾、身穿儒衫的读书人。
一个个摇着折扇,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空气中那股子酸味儿冲得人脑仁疼。
他一只脚刚迈进门槛,楼上楼下,近百道目光“唰”一下,全钉在了他身上。
三楼正中主位,周然一身月白锦袍,手里的玉骨扇轻摇,正跟几个同窗说笑着。
目光扫过苏辰那身皱巴巴的衣裳和乱糟糟的头发,周然唇边勾起一抹讥诮,那份“果然不出所料”的轻蔑,几乎凝成了实质。
他身边的赵霖——县学教谕的公子——更是直接嗤笑出声,半点掩饰都欠奉。
“周兄,这就是你请来的苏家村‘大才’?”
“瞧这副尊容,莫不是昨晚凿壁偷光,用功过度了?”
这话阴阳怪气的,满堂学子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笑声尖锐,跟在后头的李先生和几个村民脸上血色上涌,涨成了猪肝,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赵霖站了起来,俯瞰着苏辰,那神情,完全没把对方当人看。
他摇着扇子踱步上前,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在下赵霖。”
“久闻苏先生学究天人,心向往之。”
“今日得见,特来请教一二。”
他刻意一顿,环视一圈,确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才不紧不慢地抛出那个准备已久的难题。
“《礼记》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敢问先生,何为‘大道’?”
“又何以‘为公’?”
这问题,毒!
看似基础经义,实则暗藏杀机。
历代大儒对此各有解读,牵扯极广,无论怎么答,都能被挑出错漏,当场驳斥。
这根本就是要把人架在火上烤。
周然的脸上,已然挂上了稳操胜券的笑。
满楼寂静,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怎么出丑。
可苏辰就那么戳在那儿,眼皮耷拉着,活脱脱一尊快睡着的泥菩萨。
赵霖的问话嗡嗡地钻进耳朵,跟脑子里庄老头那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魔音搅和成了一锅粥。
烦。
吵。
想睡觉。
在一片死寂中,苏辰总算动了。
他抬起头,目光没什么焦距,就那么看着赵霖,几乎是凭着本能,把昨夜梦里跟庄子抬杠的那套逻辑,断断续续地吐了出来。
声音含混,鼻音很重,每一个字都透着没睡醒的味儿。
“你……又不是我。”
“你怎么知道我昨晚……是苦读,还是去神游了?”
满堂哗然!
这算什么回答?
牛头不对马嘴!
赵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腾起一股怒火,只当苏辰在装疯卖傻,存心羞辱他。
“我问的是经义!请你正面回答!”
这一嗓子吼得苏辰一个激灵,困意反倒更重了。
他拧着眉头,继续梦呓般地嘟囔。
“你问我经义……”
“那你先说说,什么是经?”
“义,又在何处?”
赵霖的脸当场就僵住了。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问题……太大,太空,也太玄了。
这根本就跳出了儒家辩经的范畴,直接捅到了万物的根子上。
这让他怎么答?
说“经”是圣人言?对方会问什么是“圣人”。
说“义”是道理?对方会问什么是“道理”。
无论怎么回答,都会被这种方式无限追问下去!
这是个纯粹的逻辑死循环!
“强词夺理!”
周然身边的王旭看不下去了,猛地站了出来。
“少在这故弄玄虚!我来问你,《论语》有言‘君子不器’,作何解?”
苏辰懒懒地瞥了他一眼,又打了个哈欠。
“你都知道君子不是个东西了,还用东西的标准来问我?”
王旭当场就懵了。
是啊,君子不器,你怎么能用“器”的标准来问呢?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鬼逻辑!
“荒谬!”
“胡搅蛮缠!”
又有几个学子不信邪地站出来,从诗、词、经、义各个角度发难,想把这个滑不留手的泥鳅拖回到他们熟悉的场子里。
可不管他们问什么,苏辰永远是那副半梦半醒的德行。
一手偷换概念,一手逻辑诡辩,三言两语就把所有问题消解于无形,要么就干脆一个反问,噎得对方哑口无言,冷汗直冒。
望江楼里的气氛,彻底变了味。
起初的嘲讽和不屑,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大片的震惊和茫然。
在场的学子们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活见鬼了”四个大字。
他们引以为傲的学问,苦读十几年的典籍,在这个乡下人面前,竟然全成了废纸。
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卯足了劲,一拳拳地捣出去,却全都打在了空处。
有力无处使。
憋屈。
还有点儿……恐惧。
角落里的李先生,已经从紧张变成了呆滞。
他嘴巴半张着,那张老脸上,渐渐涌起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他听不懂。
一个字都听不懂!
但这不耽误他明白,这玩意儿绝对是超越了凡俗的大学问!
这哪里是辩经?
这是论道!
是传说中圣人才能玩的论道啊!
连着几个人灰头土脸地败下阵来,场面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死寂。
再没人敢站出来了。
苏辰这一通“掰扯”下来,反倒更困了。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毫无形象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跟着一个惊天动地的哈欠,眼泪都给打了出来。
这一声哈欠,不偏不倚,抽在了周然和他所有同党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这不是云淡风轻。
这是蔑视。
是彻头彻尾的蔑视。
人家压根就没把这场精心准备的围剿当回事,这所谓的文会,还不如他回去睡个回笼觉。
奇耻大辱!
周然那张俊朗的脸已经彻底成了铁青色,捏着玉骨扇的手,指节根根泛白,几乎要将扇骨捏碎。
他最自傲的领域,被对方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更无从抗衡的方式,砸了个稀巴烂。
再在“辩经”上纠缠,就是纯粹的自取其辱。
他猛地站起,声音拔高,带着压不住的颤音,响彻全场。
“逞口舌之利,算什么本事!”
“真正的学问,是经世济民的文章!”
周然死死盯着苏辰,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们比试策论!”
“就以‘清河水患’为题!”
“看谁能拿出安邦定国之策!”
“这,才是读书人的真功夫!”
他一把将战场,拉到了最考验真才实学的策论上。
你不是能说会道吗?
你不是会讲歪理吗?
写文章,可是硬碰硬的功夫,来不得半点虚假!
我看你这次,还怎么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