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用词考究的“战书”,快马送抵苏家村时,天色将将过午。
来人是望江楼的伙计,一身短打,干练利落,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
他双手奉上的,是一封澄心堂纸裁成的请柬,恭恭敬敬,递到了村长苏大石跟前。
苏家小院里,黑压压挤满了人,但凡村里能喘气的,都来了。
院子里鸦雀无声,空气闷得人胸口发堵。
李先生接过请柬,指尖都有些发颤,他小心翼翼地展开。
他一字一句地念着,嗓音干涩。
信上的字眼,谦卑得近乎谄媚,礼数周全到滴水不漏。
信里大赞苏辰先生是乡野遗珠,学问通天,听闻其才名,三月不知肉味,因此清河县的学子们按捺不住,特设文会,诚邀先生大驾光临望江楼,与我等“煮酒论道”,好让全县的读书人都能开开眼界。
“呸!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心!”
邹氏第一个炸了,两手往肥硕的腰上一掐。
“什么狗屁的煮酒论道,这不就是摆鸿门宴,憋着坏让咱们辰儿当众丢人现眼吗!”
“可不是!周家那小王八蛋,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
村民们也炸了锅,骂骂咧咧,个个脸上都挂着愤色。
这信,面上是蜜,里子是刀。
去,是刀山火海。
不去,就是认怂了,是心虚,这骗子的名头就算焊死在身上了。
刷的一下,所有人的视线,全钉在了院子中央那人身上。
苏辰正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木盆边,慢条斯理地脱鞋褪袜,打算烫个脚就去会周公。
周遭的吵嚷灌进耳朵,嗡嗡作响。
李先生捏着那封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请柬,走到他跟前,神情严肃到了极点。
“先生,此事……”
苏辰掀了掀眼皮,瞥了眼那张写满漂亮小楷的纸,又扫过李先生那张沉得能拧出水的脸。
他伸出手,接了过来。
在所有人绷紧神经的注视下,他把那张周然等人绞尽脑汁才写成的请柬,随手揉成一团。
然后,他把那纸团子塞进灶膛,抄起旁边的火折子,“噗”地吹燃。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火苗“呼”地蹿高,转眼就把那张名贵的澄心堂纸,连同上面那些花团锦簇的屁话和阴损的算计,一并吞了进去。
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出一丝多余的表情。
他只是想借张好纸引个火,烧锅热水罢了。
这样水热得快。
院子里,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烧了?
就这么……给烧了?
这哪里是应战,这分明是唾弃!是彻头彻尾的无视!
在先生眼中,这劳什子的“清河文会”,这帮跳梁小丑的叫嚣,竟连让他多瞧一眼的份儿都没有,只配当一撮引火的柴禾!
震惊过后,李先生和村长苏大石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里头都跟猫抓似的。
高人风范是有了,可眼下的坎儿过不去啊!
“辰儿啊!这可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村长苏大石急得原地跺脚,凑到苏辰跟前。
“你把请柬烧了,可人家话已经放出去了!三天后你要是不露面,那周然还不得把黑的说成白的,满世界嚷嚷你怕了他!”
李先生也跟着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先生,我知道您不屑与此等宵小为伍。可人言可畏,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您不能让那周然得逞,不能让他脏了您的名声,更不能让他拿圣人学问当筏子,作践您啊!”
苏辰把脚探进热水里,浑身舒坦地喟叹一声。
他眼皮都懒得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不去。”
“吵死了,我要睡觉。”
说完,他真就旁若无人地闭上眼,摆明了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任凭村长说破了嘴,李先生讲干了口水,他自岿然不动,最后干脆翻了个身,拿被子把脑袋整个蒙住。
众人急得团团转,却拿这个油盐不进的活神仙没一丁点办法。
邹氏在一旁看得抓心挠肝,眼珠子一转,一把将旁边默默掉泪的王氏推到了床前。
“弟妹,这时候就得靠你了!快,快劝劝辰儿!”
王氏被推得一个趔趄,看着被窝里缩成一团的儿子,又看看满院子眼巴巴的乡亲,心口绞着疼。
她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拉住苏辰露在被子外头的手。
那只手,比在周家那会儿,粗糙了许多。
王氏的眼眶登时就红了,滚烫的泪珠子“啪嗒”一下,砸在苏辰的手背上。
被子里的身子猛地一僵。
只听王氏带着哭腔,嗓子发哽。
“辰儿……娘知道,你不想争,也不想抢……”
“可……可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啊……”
“你要是不去,他们会怎么说你?他们会说你是个胆小鬼,是个骗子……会戳着娘的脊梁骨,说我生了个只会装神弄鬼的废物……”
“娘这辈子,已经够苦了……真不想再看着你,被人指着鼻子骂……”
王氏的哭声很轻,却一字一句,都砸在苏辰的心尖上,不偏不倚。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
全世界他都能当成耳旁风,唯独扛不住亲娘的眼泪。
被子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把浑身的力气都抽空了。
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胡乱在王氏脸上抹了一把,蹭掉那些泪水。
苏辰猛地从被子里坐起,头发乱糟糟地翘着,一张脸上挂满生无可恋。
“行了行了,别哭了。”
他看着满脸泪痕的王氏,又扫了一眼院子里屏息凝神的众人,认命了。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他又看着自己的亲娘,一脸正色地补了一句。
“娘,说好了,就这一回。等我回来,谁再敢搅我睡觉,我就……我就睡死在谁家门口。”
这句威胁,倒把王氏给逗得破涕为笑。
院子里轰然炸开一片欢呼。
最大的难题解决了,苏辰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眼皮一沉,脑袋一歪,栽在枕头上,几乎是沾枕头就着。
这一次,他没有进入那间熟悉的私塾。
四周混沌一片,脚下是翻滚的云海。
脑海深处,那个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响起。
【检测到高频关键词:文会、论道、辩论、诘难、下不来台……】
【危机等级评估:中等。核心需求:语言逻辑、辩论技巧、临场反应……】
【正在基于需求,于圣贤库中匹配最优导师……】
【匹配成功!】
下一秒,一股巨力凭空出现,将苏辰猛地拽起,瞬间置于云海之上。
一个穿着宽大袍子,头发随意束着,神情不羁的老者,正侧躺在一头大到望不见边际的巨鲲背上,手里拎着个酒葫芦,笑眯眯地打量着他。
那笑容,玩味中透着狡黠。
老者灌了一口酒,打了个酒嗝,声音空灵飘渺,却又清晰地响在苏辰的脑海里。
“孺子,可知何为‘辩’?”
不等苏辰回答,老者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辩之一道,在言,亦在不言。在理,亦在无理。”
“来,老夫教教你,如何与人‘讲道理’。”
苏辰脑子还一团浆糊,那老者已经开了口。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苏辰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愣,那些被硬塞进脑子里的知识,开始自动反驳。
“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老者哈哈大笑,身下的巨鲲也跟着翻腾了一下,搅得云海汹涌。
“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一夜之间,苏辰在梦里,被这位自称“庄周”的老神仙,用各种偷换概念、逻辑诡辩、循环论证的法子,反复蹂躏,被怼到怀疑人生。
他只剩一个念头:自己的脑子,已经被搅成了一锅浆糊。
而现实中,天色已蒙蒙亮。
苏家院外,村长苏大石借来的、全村最好的那辆牛车,已经套好了。
车辕上,还特意铺了层厚实的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