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马车在泥泞村道上剧烈颠簸,车身每一次起落,都像是要散架。
车厢里,周然的脸阴沉得能拧出水。
车窗外,乌云压城。
他阖着眼,眼前却全是苏家村那些人鄙夷又看好戏的嘴脸。
尤其是那个邹氏泼妇,唾沫横飞的样子,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地过,每一次都像针扎,刺得他颜面无存。
还有苏辰!
那个鸠占鹊巢的混账!
从头到尾,他就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自己所有的准备,满腔的怒火,就这么被轻飘飘地化解了。
简直像个丑角,把浑身解数都使尽了,台下却空无一人,只剩自己尴尬地站在那儿。
奇耻大辱!
砰!
周然一拳砸在光洁的楠木车壁上,闷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一旁的小厮吓得整个人都缩了起来,连气都不敢喘,生怕惹祸上身。
胸口剧烈起伏,周然把自己重重摔进柔软的锦垫,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喘息。
怒火渐渐冷却,化为一片冰冷的死寂。
光发怒,解决不了任何事。
十六年的光景,一帧一帧在眼前闪过。
周家的私塾里,先生讲得口沫横飞,苏辰趴在桌上流哈喇子。
账房中,掌柜手把手教看账本,他对着那些鬼画符似的数字,头痛欲裂。
周然记得很清楚,苏辰对笔墨纸砚的厌烦,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宁可在花园里喂一整天的鱼,也绝不肯多翻一页书。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了满腹经纶的“文曲星”?
绝无可能!
周然眼中的怒火褪去,只剩下阴寒的笃定。
骗子!
他就是个骗子!
指定是那小子在周家十六年,从哪个犄角旮旯听了几句玄乎的歪理邪说,囫囵吞枣地背下来,就敢跑到这穷山沟里来蒙人!
这地方的土包子,识字的能有几个?
还不是被他耍得晕头转向。
就连那个老眼昏花的李先生,一辈子都缩在村里,能有多少见识?八成也是被几句听不懂的怪话给唬住了。
这么一想,周然堵在胸口的那股子邪火总算顺了下去,可烧出来的不是灰,是淬了毒的冰碴子。
是骗子,画皮就总有被戳穿的一天。
他不会再犯今天的蠢,跑到人家的地盘上,跟一群蠢货掰扯什么道理。
他要在自个儿最拿手的场子里,用所有人都得认的规矩,把苏辰身上那层假皮,撕个稀巴烂!
“停车。”
周然的声音嘶哑,却冷得吓人。
车夫赶紧勒住马。
“少爷,还没到县城呢……”
“改道。”
周然的视线穿过田垄,落在远处县城的轮廓上,眼底泛着阴冷的算计。
“去望江楼。”
望江楼,清河县最大、最气派的酒楼。
半个时辰后,望江楼三楼,临江的雅间里,杯盘狼藉。
桌边除了周然,还坐着三个衣着华贵的少年郎。
这几位都是周然在县学的同窗,家里非富即贵。
坐在首位的张浩,是县丞的公子,心思深沉。
另一个叫王旭,家里开着县里最大的绸缎庄,最好脸面。
末座的赵霖,他爹是县学教谕,平日里总以清河县年轻一辈的读书种子自居,眼高于顶。
周然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交织着悲愤与屈辱,把在苏家村的“遭遇”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通。
在他嘴里,他成了不忍乡亲受骗、挺身揭穿骗局的正义之士。
而苏辰,则是个巧舌如簧、妖言惑众,把全村老少都玩弄于股掌的乡野神棍。
“……诸位,我周然受辱,是小事。”
周然“砰”地一声把酒杯砸在桌上,声调沉痛。
“可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就凭几句道听途说的怪话,竟被那些愚民捧成‘文曲星’,被村学的老先生尊称‘先生’!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霍然起身,目光扫过三位同窗。
“此等跳梁小丑,要是真让他闯出了名头,再去考个童生,那我们清河县所有寒窗苦读的学子,岂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圣人学问的脸面,岂不是要被他按在泥地里踩?”
这话,煽动性十足。
王旭当即一拍桌子。
“岂有此理!一个乡下泥腿子,也配谈学问?周兄,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赵霖更是满脸不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过是些哗众取宠的把戏,骗骗愚夫愚妇罢了,也敢登大雅之堂?周兄犯不着为此等人置气,平白脏了自己的身份。”
唯独县丞公子张浩,不紧不慢地转着手里的青瓷酒杯,眼皮都未抬一下。
“周兄,你的意思是?”
周然紧绷的肩背骤然一松。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对付骗子,最好的法子,不是下场去跟他滚一身泥。”
他缓缓坐下,声音里透着一股稳操胜券的从容。
“而是要把他请到最高、最亮、人最多的台子上,再一脚,亲手把他踹下去。”
他看着三人,一字一顿。
“咱们要做的,不是戳穿一个谎言,而是要把这个编谎的人,吊在所有读书人面前,当成一个耻辱的标本!”
张浩眼睛一亮。
“周兄有何妙计?”
一个恶毒又周密的计划,在望江楼的雅间里,迅速成型。
“首先,我们联名,以清河县众学子的名义,办一场‘清河文会’,广邀县内所有读书人参加,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然后,专门为他苏辰,制一份措辞恭敬、礼数周全的请柬,派人快马送到苏家村,盛情邀请他三日后,来这望江楼,当众与我等‘论道’!”
周然的眼中闪烁着残忍。
“他若是不敢来,正好坐实了他心虚胆怯,骗子之名不攻自破!到时我们只需把消息放出去,他苏辰在苏家村也就待不下去了。”
“他若是敢来……”
周然冷笑一声,望向自傲的赵霖。
“那便更好。届时,诗、词、经、义、策论,咱们轮番上阵,当着全县读书人的面,问得他哑口无言,问得他原形毕露!”
“到那时,他偷听来的那几句怪话,还有屁用?”
“咱们要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学问!要让他当众身败名裂,沦为整个清河县最大的笑柄!”
来,是自取其辱。
不来,是畏罪潜逃。
无论苏辰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妙啊!”
王旭抚掌大赞。
“此计一出,那小子必死无疑!”
赵霖也傲然点头。
“区区乡野村夫,何足挂齿?届时,看我如何让他下不来台!”
张浩更是补充道:
“此事我可让我爹爹知晓,请几位县衙的前辈一同前来做个见证,更显公允。”
万事俱备。
一张用上好澄心堂纸写就的请柬,被塞进精致的信封,上面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着“苏辰先生亲启”。
这份制作精美的“战书”,被交到一名骑手手中,朝着苏家村的方向,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