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然那句话淬着冰碴,砸进苏家小院,原本热烘烘的人声,瞬间就凉了。
院子里方才还鼎沸的人声,一下就没了。
一张张朴实的脸面面相觑,视线在那个华服倨傲的贵公子,和被簇拥在人堆里、眼皮都快粘一块儿的苏辰身上来回打转。
空气都僵了。
周然唇角牵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就是要这样,当着这群蠢货的面,把这个鸠占鹊巢的家伙那身可笑的皮,一层层剥下来。
苏辰杵在那儿,半天没个动静,一副三魂七魄还没归位的呆样。
周然俯视着他,那点轻蔑几乎要从下巴颏儿滴下来。
戳中了?
心虚了吧?
连句囫囵话都编不出来。
他往前压了两步,名贵的皂靴踩进泥地,发出“噗、噗”的闷响,嗓门也跟着拔高。
“怎么,没话说了?”
“你个骗子!在周家,一本账簿都看不明白,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怎么,跑到这穷山沟里,倒学会装神弄鬼了?”
字字句句,都是当头泼下的脏水。
可那脏水的正主儿,压根没接招。
苏辰甚至没听清那人在狗叫什么。
耳边一阵嗡嗡,吵得人脑仁疼,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瞌睡虫,全给惊跑了。
苏辰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侧过脸,冲身旁的王氏含混地抱怨。
“娘,这谁啊?”
“吵死了,能不能让他滚?我还想睡个回笼觉。”
一句轻飘飘,又像是发自肺腑的抱怨,就这么落了下来。
周遭霎时一片死寂。
先前心里还七上八下的村民,这一下,全看透了。
瞧瞧!
都瞧瞧人家这气派!
脏水泼到这份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叫心虚?
这叫不屑!
有人压着嗓子,又敬又怕地嗫嚅:“高人……不跟夏天的虫子说话……”
周然脸上那点子得意,彻底凝固了。
他满肚子的话都备好了,就等苏辰张嘴,然后他好一句句地砸回去,把这小子活活摁死在泥里。
可眼下算怎么回事?
人家不接招?
何止不接招,压根没把他当盘菜!
蓄满了力气的一拳,卯足了劲,结果砸了个空,连点风声都没带起来。
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堵在胸口,又闷又胀。
他那口气还没喘匀,一声怒喝当头炸响。
“放肆!”
村塾的李先生拨开人群,气得浑身发抖,那撮山羊胡根根倒竖,一双老眼死死钉在周然身上。
“黄口小儿!没见过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苏先生的学问,也是你这种东西能胡说八道的?”
李先生的手指点着自己的耳朵,又戳向自己的眼睛,嗓子都喊破了音。
“先生的微言大义,我亲耳听得一清二楚!先生的大家风范,我亲眼见得明明白白!”
“怎么?在你眼里,我这把老骨头,也是个合起伙来骗人的老东西?!”
这话一出,人群彻底炸了。
李先生是谁?
村里最有脸面的读书人!
他这是拿自个儿一辈子的清名给苏辰背书啊!
村民们心里最后那点儿小九九,也给震得烟消云散。
如果说李先生是点了导火索,那下头蹿出来的这位,就是直接把火药桶给踹翻了。
邹氏!
她一个箭步冲上去,两手往水桶粗的腰上那么一插,下巴高高扬起,那张嘴皮子利索地上下翻飞,唾沫星子劈头盖脸地朝着发绿的周然扫了过去。
“我呸!你个白眼狼!”
一口浓痰差点喷上周然的锦缎袍子,吓得他狼狈地往后一缩。
“你忘了?当年在村里还叫二狗子的时候,眼看要饿死了,是谁家掰了半拉窝头给你续命?”
“如今穿了身好皮子,倒忘了自己姓什么了?跑回咱们苏家村来作威作福了?!”
“你懂个屁的学问!”
“我们家辰儿,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是能跟圣人说上话的大人物!”
“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也配在这儿指手画脚?!”
邹氏越骂越是气壮,胸脯一挺,拿眼角轻蔑地把周然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最后一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堪称能记进苏家村的村史。
“我告诉你,烂泥它就扶不上墙!你就是披上龙袍,也变不成太子爷!”
“我们家辰儿,就是裹个麻袋片子,那也是真龙!懂吗!”
周然整个人都懵了。
他算计过苏辰的百般狡辩,算计过村民的窃窃私语,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头一个跳出来指着他鼻子骂的,竟是这个从前待他还算和气的邹家伯母!
更要命的是,她这话,一呼百应!
“邹大姐骂得好!”
“我们信李先生!信辰哥儿!”
“对!辰先生还教我家的牛怎么吃料呢,那法子可管用了!”
“忘本的狗东西,滚出我们苏家村!”
“你们……你们都被他骗了!他就是个……”
周然还想喊冤,可他的声音刚冒个头,就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口水和骂声给彻底吞了。
他这一身锦绣绫罗,他这一脸的倨傲矜贵,此刻,在那些泥腿子冲天的怒火里,被烧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孤立无援。
狼狈不堪。
他眼里的蝼蚁、愚民,正用最粗鄙的唾骂和最原始的蛮横,把他那点可怜的尊严,撕扯得粉碎。
周然那张脸,青红皂白地变幻,最后涨成猪肝色,气得浑身剧颤,牙关都在格格作响。
他亲手布下的局,头彩竟砸在了自己头上。
他,才是那个供人取乐的跳梁小丑。
“少爷!少爷!快上车!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旁边的小厮脸无人色,手脚并用地把主子往车上塞。
周然屁滚尿流地滚进车厢,车帘“唰”地一声重重砸下,总算将那震天的唾骂隔绝在外。
他死死抵着车壁,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倒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讲道理?
呵。
跟这群蠢货,有什么道理可讲!
一群被苏辰那妖人灌了迷魂汤的废物!
周然猛地掀开车帘,从缝隙里投出的视线,淬了剧毒,死死钉在苏家那座破院子上。
院墙里头,那个罪魁祸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竟还懒散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这一眼,让周然心底的毒火轰然燎原。
不信?
当他是文曲星下凡?
好!
好得很!
童生试!
我便在你们最信奉的“学问”上,当着全县人的面,把他狠狠踩进泥里!
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到那时,我看你们这群蠢货的脸,往哪儿搁!
身后的咒骂声还未散尽,马车已经狼狈地调转车头,卷着漫天烟尘,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