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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救护车新生

作者:子燕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王小河被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狭窄的担架床上,双腿不受控地颤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大口喘着气,眼神有些涣散地望着救护车顶摇晃的白色顶灯。指甲深深抠进孟燕臣递来的折叠毛巾里。


    突然,一阵前所未有的坠胀感从体内爆开,羊水破了。


    她猛地弓起背,声音细若游丝,却充满了生理性的恐慌:“啊——!孟燕臣!我好像要拉出来了!”


    孟燕臣单膝跪在她腿间,袖口卷到手肘,露出青筋微凸的小臂。手套上已沾满黏液和血丝,闻言他立刻用一只手稳稳按住她因疼痛和用力而不自觉痉挛的大腿,另一只手则轻柔而坚定地托住她的腰臀,声音出乎意料地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不怕,想拉就拉!那是宝宝在往下走!这是对的!听身体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用无菌剪刀剪开她那被羊水和汗水彻底浸透的裙摆。他的指尖轻柔地触探着,确认着情况,同时清晰而快速地发出指令:“宫缩再来的时候,就像…就像便秘时用最大的力气!下巴用力抵住胸口,屏住呼吸,把所有力气都往肛门的方向推!集中!别浪费力气喊!”


    小河疼得眼前阵阵发黑,视野里全是模糊晃动的光斑,耳鸣嗡嗡作响。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血腥味,涣散的目光却像抓住唯一的浮木,牢牢钉在孟燕臣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金丝眼镜片上。那镜片反射着救护车顶灯冰冷的光,此刻却是她混乱世界里唯一的坐标。


    下一波宫缩如山洪暴发,她清亮的嗓音彻底劈裂,变成野兽般的嚎叫:“呃啊——!”整个身体如同将要被劈成两半,一阵难以言喻的、火辣辣的撕裂感,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在那里无情地碾磨、扩张。


    “很好,继续,着冠了!” 孟燕臣的声音紧绷如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小河疼得倒抽冷气:"我要裂开了 ..."


    “不会裂!”


    孟燕臣左手迅疾而有力地托住她因用力而悬空抬起的腰臀,提供支撑,右手护住胎儿头部,掌根精准施压,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胎儿娩出的速度,避免过快的冲力造成严重撕裂。他声音绷得发颤,“我在保护你!跟着我的节奏——哈气!快!像吹蜡烛一样!短促地哈气!”


    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最宽的部分正在通过,那里的皮肤已经被撑得薄如蝉翼,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紫亮色泽,绷紧到了极限。


    小河努力集中残存的意识,按照他的指示,短促而用力地向外哈气,试图缓解那股强大的向下冲力。。忽然,一阵湿热滑出体外,她听见孟燕臣短促的抽气声:“头出来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他脸色骤变——胎头外露却不见旋转复位,肩膀纹丝不动卡在产道里。


    “肩难产!”孟燕臣一把扯开自己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颈部的衬衫领口,仿佛要给自己多一点呼吸的空间。“换体位!”他语速快得像爆豆,清晰地下达指令给旁边的护士,“抱住她的右腿!屈膝往胸口方向压!快!”


    护士立刻配合,用力但小心地抬起小河的右腿,试图让她蜷缩起来。


    小河痛得眼前发黑,感觉自己的耻骨联合处像要被硬生生掰断,发出令人牙酸的拉扯感。


    她哭骂着,声音破碎不堪:“这什么鬼姿势…啊…痛死了…” 剧痛中,她恍惚看见车顶灯在视野里疯狂旋转,孟燕臣歪斜的金丝眼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点,像两台冰冷的手术灯聚焦在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刻。


    “别说话!用力!”孟燕臣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极其凌厉。


    三十秒过去,胎肩仍纹丝不动。胎心监护仪的警报声刺耳地响起。


    “手膝位!翻身!”孟燕臣一把掀开她黏在背上的病号服,托住她肚子帮她翻转。


    小河哆嗦着跪趴在担架上,膝盖磨得生疼,湿发垂下来扫着血污斑斑的垫单。新一轮宫缩袭来时,她像濒死的鱼般弹起又跌落,嘶声尖叫:“我不行了…撑不住…孟燕臣…杀了我吧…”


    车内胎心监护仪那平稳的“滴答”声陡然变成了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红色的数字闪烁——胎心率骤然跌到了90次/分!


    孟燕臣伸出沾着血污的手,一把托住小河汗湿的后颈,逼她抬头:“王小河!听我说!”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孩子心跳在降!现在我要侧切!没时间了!”


    “你骗我!”小河猛地挣扎起来,像受惊的兽,指甲无意识地在孟燕臣按着她肩膀的手背上抓出几道刺目的血痕,“刚才…刚才你还说不会裂的!” 委屈和剧痛让她口不择言。


    “是保证不让你自己撕裂!侧切是可控损伤!”


    他暴喝一声,直接掰开她腿,“护士!利多卡因局部浸润!剪刀!”冰冷的器械碰撞声里,“信我…就这一次…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冰凉的麻醉针刺入敏感组织的刹那,小河疼得猛地仰起脖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而,就在这剧痛中,她清晰地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嚓”声——比想象中钝,像是锋利的裁纸刀划开厚实的棉布。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暖流伴随着一种奇异的释放感涌出。


    孟燕臣的手几乎在同一时刻猛地压向她的耻骨上方,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最后一次!用你全部的力气!推——!”


    仿佛被压抑了亿万年的洪流终于找到了决口!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洪荒之力从小河身体最深处奔涌而出!剧痛、解脱感、彻底的虚脱感如同爆炸般在她意识中同时炸开!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撕碎的叶子,轻飘飘地坠入无边的黑暗。


    模糊中,她似乎听见孟燕臣嘶哑到几乎失声的喊叫:“出来了!”紧接着,是一声微弱却极其清晰、带着粘腻水声的啼哭——像刚出生的小猫在发出第一声细弱的呼唤,却仿佛带着震彻天地的力量,让救护车顶的灯光都随之轻轻晃动了一下。


    王小河彻底瘫软在担架上,像一捧被水浸透的棉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孟燕臣的双手稳稳地托着一个湿漉漉、泛着紫红色的小身体,脐带像一条有生命的藤蔓,还在有力地搏动着,连接着两个世界。


    他迅速而轻柔地用备好的无菌大毛巾包裹住那小小的、沾满胎脂和血迹的身体,一手极其专业地托住婴儿柔软的头颈,另一只手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吸球,快速而小心地清理着小家伙口鼻中的羊水和粘液。


    他前襟的白衬衫早已被汗水和血污浸染得不成样子,镜片后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湿润得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


    他用一种近乎机械的、汇报病例般的平稳语调快速说着:“男孩…五斤八两…心率正常…呼吸正常…肌张力良好…反射正常…Apgar评分10分…” 然而,汇报到一半,声音却猝然哽住。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旁边的护士立刻默契地上前,接过清理好的新生儿,熟练地剪断脐带,进行更细致的处理、称重、包裹。孟燕臣没有立刻起身,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缓缓转过身。他的双手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小河汗湿冰凉的脸颊,拇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抚过她因用力过度而咬破渗血的嘴唇。他的额头缓缓抵上她的,两人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的皮肤紧紧相贴。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滑落,滴在她因疲惫而低垂的睫毛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他再也无法控制的泪水。


    “…对不起…”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像被揉皱的纸,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喻的心疼、后怕与释然,“…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这迟来的歉意刻进她的皮肤里。


    小河虚弱地掀起沉重的眼皮,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布满疲惫和红血丝的眼睛。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指尖没什么力气地戳了戳他同样汗湿的手臂肌肉,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点熟悉的、劫后余生的调侃:“喂…孟医生…别急着煽情…快…快帮我缝好…缝漂亮点…不然…不然我要去卫健委告你…在院外…非法行医…还…还缝得丑……”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耗尽了她刚刚积蓄起来的一点点力气。


    “嗯。”孟燕臣应了一声,短促而低沉。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收敛起外溢的情绪,重新变回那个专业冷静的孟医生。他轻轻按压她柔软的小腹,协助胎盘顺利娩出,动作熟练流畅,仿佛在产房里演练过千百遍,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位。


    就在这时,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在小河平坦下来的、微微起伏的肚皮上。她惊讶地抬眼望去,恰好捕捉到孟燕臣紧抿的唇线微微颤抖,鼻尖泛着不自然的红晕,下颌线绷得死紧。


    “…我都还没哭呢…孟医生…你怎么先崩溃了?”


    孟燕臣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别过脸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他抬手,有些粗鲁地一把摘下那副歪斜的金丝眼镜,直接用同样沾染了汗水和血污的衬衫袖口,狠狠地、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当他再转回头时,除了眼角的微红和尚未完全平复的呼吸,脸上已经恢复了那副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清冷禁欲表情,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护士小心翼翼地将包裹好、清理干净的新生儿抱了过来。小小的襁褓里,一张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露在外面,眼睛紧闭着,小嘴微微翕动。小河看着,一种极其陌生又极其汹涌的情绪在心底弥漫开来,但身体的极度疲惫让她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欠奉。


    “我来。”孟燕臣低声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他伸出双臂,极其小心地从护士手中接过那个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小生命。他的动作僵硬了一瞬,随即迅速调整,用一只手臂稳稳地托住婴儿的头颈背,另一只手臂承托住小小的身体,姿势标准得如同教科书。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襁褓轻柔地放在小河汗涔涔、微微起伏的胸口上,让婴儿温热的小身体紧贴着她。


    “母婴早接触,很重要。”他低声解释,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


    王小河虚弱地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胸前那个陌生又无比亲密的小生命上。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心跳和温度,原本细弱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一种安心的、细微的哼唧。一种奇异的感觉超越了下身的疼痛和全身的虚脱感,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包裹住她冰冷疲惫的心脏。她的指尖动了动,带着点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婴儿温热柔软、带着奶膘的脸颊。那触感异常奇妙。小家伙的小嘴动了动,像是在回应。


    她没有流泪,只是长长地、深深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千斤重担卸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一个核心目标,终于尘埃落定。她做到了。


    意识在疲惫的浪潮中沉沉浮浮,她忽然想起什么,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气若游丝地笑了,声音轻得像叹息:“…嘿…真叫…孟路生啦?” 那个在考扬外痛极时脱口而出的荒诞名字。


    孟燕臣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处理着她侧切的伤口,进行着精细的缝合。他的动作稳定而轻柔,力求将损伤降到最低,让日后的恢复尽可能完美。


    听到她的话,缝合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眼镜框的上缘看向她。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几缕不听话地垂落,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轮廓。


    他眼底似乎有粼粼的光在闪动,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带着点无可奈何宠溺的叹息:“…随你。现在,闭上眼睛休息。”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却软得像哄睡。


    “燕臣哥。”王小河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忽然又轻轻开口。


    孟燕臣没有抬头,专注于手中的缝合线,声音低沉:“嗯?”


    王小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却吐字清晰,条理分明,仿佛只是在讨论一道普通的课后习题:“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三小问…关于抛物线顶点轨迹和参数范围的解析几何分析…常规解法是联立方程组,设点代入求判别...


    她的语速越来越慢,带着浓重的倦意,“阅卷老师…能看懂吗?会给分吗?”


    车厢内瞬间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


    连正在帮小河按摩子宫促进收缩的护士,手上的动作都明显僵滞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


    而正飞针走线、力求每一针都完美对齐的孟燕臣,更是罕见地停滞了零点几秒。缝针悬在半空。他缓缓地抬起头,隔着那副沾染了水汽和些许污渍的金丝眼镜,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震惊、无奈、荒谬和某种深刻理解的复杂眼神,深深地盯着担架上那个脸色苍白如雪、虚弱不堪、刚刚在飞驰的救护车上生完孩子、下身还在缝合伤口、却无比认真担忧着自己数学大题步骤分的年轻母亲。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能。”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医学事实,“你的推导逻辑链完整,参数方程转换无误,积分上下限设定合理,结果正确。步骤虽然简略,但核心思路清晰。”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味道,“…只要阅卷老师不是瞎子,或者…脑子没被门夹过,都能看懂你的解题过程。”


    他又停顿了一下,看着她又快要阖上的眼睛,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低声道:“…王小河,别再说话了!快休息!”


    王小河似乎对这个专业而肯定的答案感到满意,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睡意的“嗯”。


    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沉重的疲惫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彻底将她淹没。她放任自己沉入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而安宁的睡梦之中,连下身缝合的细微牵拉感也感觉不到了。


    车窗外,沪市盛夏午后的阳光正灼热而耀眼,明晃晃地洒在川流不息的高架桥上。救护车鸣响着平稳的笛音,穿透城市的喧嚣,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车厢内,只有缝合器械轻微的声响、新生儿安稳的呼吸声,以及孟燕臣专注而轻柔的动作。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汗水和一丝淡淡的、新生命带来的、难以言喻的清新气息。


    一扬惊心动魄的战役已经结束,留下的,是疲惫的勋章和一个崭新生命的序章。未来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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