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云破处，珞珈山洗去了连日的云雾缠裹，青黛山骨在晨光里渐次分明。山风裹着雨后的水汽漫过来，混着松针与新竹的清苦，落在人肩头时，还带着几分未散的凉意。
韦柔则守了整夜香火，眼尾还凝着淡红的倦意，连抬手揉眉的动作都透着轻缓，彻夜未眠，韦柔则半眯着眼往后院厢房走，脚步有些虚浮。
后院竹林愈发静，风穿叶隙只漏下细碎的沙沙响，芍药亦步亦趋跟着，见自家娘子忽然停住，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崖边竟立着道熟悉身影。
月白锦袍被山风拂得猎猎，日光落在那人宽肩窄腰的轮廓上，正是段君彦。
韦柔则下意识敛了敛裙角，上前两步屈膝行礼，声音还带着点未散的倦哑：“见过公子。”
崖边人闻声回头，晨光恰好漫过他眉眼。段君彦的目光先扫过她微肿的眼尾，语气比山风还轻：“韦娘子彻夜守在正殿？”
“是，昨日初到珞珈寺，按规矩需彻夜侍香。”韦柔则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影。
她虽有意想与段君彦多些往来，可算上今日，两人也只正经见过两面，此刻单独相对，指尖竟悄悄沁了点薄汗，连说话的尾音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发紧。
段君彦闻言，唇边漾开一抹温润笑意，语气松和：“虽说规矩如此，但这彻夜侍香的差事辛苦，肯守的贵女本就少，倒也不必过于强求自己。”
韦柔则听得这话，才敢轻轻抬眼，撞进他含着暖意的眼眸里，又慌忙垂下，耳尖悄悄泛了层淡粉：“谢公子体谅。”
段君彦目光微移，看向她身后捧着披风的芍药，语气里多了几分关切：“这次娘子总算带婢女了？上次在西郊见你独行，倒让人有些担心。”
韦柔则一听见这话，耳尖先热了热，尾音还带着点未散的羞怯：“多谢公子上次西郊解围，那日……那日是我疏忽了。”
段君彦闻言，只轻轻摆了摆手，刻意放轻了语气：“举手之劳，娘子不必挂怀。”
“公子这次请通明大师入京，不知何日启程？”
“三日后便启程。只待通明大师交代完寺中诸事，届时便一同动身入京。”
风又起了，竹叶的清香裹着晨间的凉意漫过来，落在两人之间。
段君彦看着她垂首时，发间银簪缀着的小颗珍珠轻轻晃，他喉结悄悄滚了滚，忽然开口：“我前几日差人去了趟承恩伯府。”
纵使已从顾驰口中听闻，但段君彦的话还是让韦柔则一惊，鬼使神差间韦柔则抬头望向段君彦，“公子所去……是为了我吗？”
良久，段君彦的耳尖都泛着微红，语气依旧温柔，却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慌乱，“不全是……等娘子用过午膳，可要与我一同下山？”
韦柔则不解，微蹙着眉，“下山？”
段君彦微微一笑，“山下的村户今日赶集定是热闹，我想韦娘子不曾来过珞珈山，便邀你同去。”
韦柔则咬了咬下唇，终是轻轻点头，声音细若蚊蚋：“……那，便听公子的。”
说话间，有片竹叶落在段君彦的广袖上，他抬手拂去，目光再落回她身上时，倒添了几分温和的笑意。
韦柔则媚眼含丝，莞尔一笑，“那柔则便先告退了。”
段君彦点头，看着她转身的背影，直到那抹纤细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才收回目光，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拂过竹叶的凉意。
……
回到厢房，芍药连忙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娘子，您快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守了一夜，定是冻着了。”
韦柔则接过水杯，指尖贴着温热的杯壁，才觉出身上的寒意散了些。她坐在镜前，看着铜镜里自己泛着红的眼尾，还有耳尖未散的淡粉，心里竟有些乱。
芍药拿起木梳，轻轻梳过她的长发，青丝在梳齿间滑过，带着淡淡的发香，望着铜镜里自家娘子微怔的侧脸，忍不住把木梳顿了顿，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娘子，奴婢瞧着段公子对您有意。”
韦柔则的目光落在铜镜里自己的倒影，她何尝没觉出段君彦的不同。
可是她如今的所作所为却让自己喉间发紧。
她这算什么？
借着为自己谋后路的由头，抢亲妹妹的姻缘，传出去，不过是个不择手段的庶女罢了。
“娘子？”芍药见她久不说话，梳发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手悬在半空，声音放得极轻，“只是世子那边……”
听到芍药提及顾驰，韦柔则心中一颤。
顾驰若是知晓她与段君彦走得近，定不会放过自己。
凭他的性子，向来是把她视作自己的所有物……
“再等等吧。”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我还没理清……这些事。”
芍药见她眉尖依旧蹙着，便把梳齿轻轻抵在她发间，软声劝：“娘子也别太为难自己。奴婢瞧着段公子待您是真心实意，世子那边……虽说平州之时多亏了世子……您且跟着心走便是，左右有奴婢陪着您呢。”
……
刚过午时，寺里的婢女便来厢房传话，请韦柔则去斋堂用膳。
她整理了下裙摆，跟着婢女往斋堂走。刚进了斋堂，就见里面已经坐了几人，顾明玉也在其中，见她进来，还笑着点了点头。
韦柔则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刚端起茶杯，珠帘就被人从外掀开，段乐雅捏着柄团扇迈进来。
“刚遣人问了，说还得等半个时辰才能好，”段乐雅走到桌边，团扇轻轻扫过桌面，笑着道，“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打两圈雀牌？”
见顾明玉和另一位娘子入座，段乐雅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韦柔则身上，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韦娘子，你不会不赏脸吧？”
韦柔则心里虽不愿，可也知道段乐雅的性子，若是拒绝，免不了又要被她说些难听话。她只得点了点头，起身走到桌边：“郡主有命，柔则自当奉陪。”
四人刚摸好牌，韦柔则手里握着两张闲牌，正琢磨着该打哪张，就听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段君彦的声音跟着飘进来，带着几分清朗：“韦娘子，集市该热闹起来了，可要现在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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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段乐雅的团扇猛地顿在半空，挑眉看向门口，眼底满是讥讽。
见段君彦立在门下，目光只落在韦柔则身上，她忽然嗤笑一声，团扇敲了敲桌角：“堂兄倒是上心，不过是个庶女，值得你这般日日惦记？”
段君彦眉头蹙起，刚要开口，段乐雅又接着道：“我瞧着韦娘子也别装糊涂了，在平州之时如何？回了京又如何？先是想进镇国公府做二夫人，如今想抢了韦九娘的夫婿……”
这话戳得韦柔则心口发疼，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她如今对段君彦的心思本就混沌，被段乐雅这般直白点破，只觉得浑身发僵。
此时一直没作声的顾明玉忽然抬了眼，目光落在韦柔则发白的侧脸。她指尖悄悄捻着帕角，绣着海棠的帕子被攥得变了形，眼底没了方才的柔和，反倒像蒙了层雾，暗沉沉的看不透。
段君彦眉峰一蹙，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冷了几分：“永宁慎言。韦娘子毕竟是你请来的客人。”
段乐雅哪肯罢休，团扇啪地拍在桌案上，赤金凤凰钗晃得人眼晕：“堂兄护着她便是了！先前在平州便与顾云川拉拉扯扯，如今回了京连自己妹妹的婚事都要抢！”
“我的婚事，自有我自己做主，与旁人无关。”段君彦垂眸看向身侧的韦柔则，声音瞬间软了些，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袖口，“别听她胡言，我们下山去。”
韦柔则抬头时，正撞进他眼底的温软，那点不安忽然就散了大半，她轻轻点头，刚要跟着走，却瞥见桌边的顾明玉。
顾明玉还坐着，眼底里面藏着些说不清的情绪，有羡慕，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怨怼。
“哼，走了正好！省得在这儿碍眼！”段乐雅见两人要走，气的团扇都歪了，却没再拦着。
刚走出斋堂，便见远处走来一队人。
段君彦脚步一顿，下意识将韦柔则往身后带了带，低声道：“是姑母，稍安勿躁。”
说话间，那队人已走近。最前面的清平公主目光落在了两人身上：“烟桥，你这是要带着韦娘子去何处？”
段君彦拱手，姿态从容，却仍留着对长辈的恭谨：“回姑母，山下村户今日赶集，侄儿想着韦娘子初来珞珈山，便想带她下山瞧瞧热闹。”
清平公主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烟桥，你自幼聪慧懂事，应当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段君彦敛了敛神色，指尖仍轻轻护在韦柔则臂弯，回话时语气稳而不卑：“今日不过是尽地主之谊，姑母放心，侄儿有分寸。”
清平公主没再阻拦，只摆了摆手，目光却在两人转身时，又落向韦柔则的背影。
风裹着竹叶落在韦柔则肩头，她跟着段君彦往前走，脚步有些轻飘，直到走出数十步，才听见段君彦低声道：“方才永宁的话，别往心里去。”
她抬头时，正见段君彦侧脸映着竹影，声音温润如初：“我既邀你下山，便不会让你受委屈。”青石板上的影子叠在一处，风轻轻吹着，竟悄悄压下了方才的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