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轱辘声。
韦柔则挨着车壁坐着，鼻尖萦绕着妹妹们衣襟上不同的脂粉香，混在一处竟有些闷人。
“母亲也真是的，”十娘韦梦则往车壁上靠了靠，裙摆被挤得皱成一团，她噘着嘴小声抱怨，“前头那辆马车空得能跑马，偏要咱们姐妹几个挤在这方寸之地。”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能瞥见前头那辆朱漆马车的影子，车壁上描着细密的缠枝纹，一看便知宽敞舒适。
“谁让我们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呢。”韦语则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自前几日李氏生出想让她代替韦敏则再入安王府，她便鲜少说话，此刻眼底却翻着点说不清的情绪，像淬了冰的火星。
韦梦则被这话堵得噎了噎，半晌才撇撇嘴，指尖绞着帕子：“还是三姐幸运。虽说在边关磋磨了八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如今姐夫晋了爵，她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幸运？”十一娘韦清则低低笑了声，指尖捻着帕角打了个结，“哪有平白掉下来的幸运。”
车壁晃了晃，韦语则的鬓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她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低低叹了口气：“我倒真羡慕二姐，当年一根白绫悬在梁上，一死了之，倒也落得个干净痛快。”
“语则！”韦柔则猛地攥紧了她的手腕，指尖掐进她皮肉里。
韦语则没挣，只掀起眼皮看她，眼底蒙着层死气，像结了冰的湖面：“难道不是么？拒了那门给老尚书做填房的亲事，她是死了，终究也没跳进那火坑。”
车厢里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姐妹们都想起了韦雪则，在被指给能当她祖父的老尚书那日，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韦柔则忽然挺直了脊背，目光扫过妹妹们或红或白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韧劲儿：“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车厢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韦语则望着她，眸色沉沉的，像落了层雾的深潭，半晌没再搭话，只缓缓别过脸，望着车窗外飞逝的街景。
马车轱辘转得快了些，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慢了下来。
“姑娘们，到了。”车夫在外头扬声禀报。
韦柔则先掀起车帘一角，一股混着脂粉与熏香的暖风扑面而来。眼前是座朱漆大门，门楣上还未悬匾额。
往来的马车、贵客络绎不绝，竟在门口排起了长队。
“三姐这府里，倒比咱们韦家热闹多了。”韦梦则探着头瞧，语气里带着点怯生生的艳羡。
韦清则嗤笑一声，指尖捻着帕子：“刚晋了爵，自然要摆足排场。”话虽如此，目光扫过门前那两尊威武的石狮子时，还是微微顿了顿。
前头李氏和韦茹则已先下了马车，韦柔则忙带着几位妹妹一同跟上，月白裙摆扫过车辕时，恰好撞见个熟面孔。
是三姐韦惜则的陪房周嬷嬷。
那老妇人见了人，脸上堆起笑，却没往日那般热络，只屈了屈膝：“夫人和娘子们来啦，我们夫人正陪着贵客说话呢，让夫人和娘子们先去偏厅歇着。”
“贵客？”李氏淡淡反问，不曾想周嬷嬷如今竟不把她放在眼里。
周嬷嬷的笑僵了僵，忙道：“是清平公主和盛安公主。”
李氏的目光在周嬷嬷身上打了个转，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当年若不是她把韦惜则嫁到陈家，她韦惜则能有如今的光景吗？如今倒好，连个嬷嬷都敢在她面前摆谱了。
周嬷嬷脸上的笑更显局促，只含糊道：“夫人快请进吧。”
穿过垂花门时，正听见正厅里传来盛安公主娇俏的笑声：“……陈夫人这府里虽新，布置得倒比我公主府还雅致些，可见是用了心的。”
盛安公主便是当今圣上的小女儿，至今未出嫁，只听闻在公主府里圈养了一批面首供她玩乐。
韦惜则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几分柔婉：“公主谬赞了，哪入得了公主的眼。”
听到久违的三姐声音，韦柔则当下有些恍惚……一晃八年，她有多久未曾听过了？
偏厅里早摆好了攒盒，蜜饯干果码得齐整，青瓷茶盏里浮着碧莹莹的茶叶，热气袅袅缠上窗扉。
李氏带着她们刚迈过门槛，守在里头的婢女便福了福身，手脚麻利地引着众人往紫檀木椅上坐。
周嬷嬷一边指挥婢女添茶，一边赔着笑：“夫人和各位娘子快歇歇脚。今日府里客人多，底下人手脚笨，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望夫人娘子们多担待。晚膳是在汀水兰坊设的席，等时辰到了，老奴再过来请各位移步。”
李氏端起茶盏抿了口，打量了周嬷嬷一眼道：“嬷嬷这话就见外了，这般安排已极妥帖。”
周嬷嬷脸上的笑更恭谨了些，忙欠身道：“夫人满意就好。那老奴先不扰各位歇着，前头还得盯着些，估摸着我们夫人也快来了。”
说罢又福了福身，才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细心地将偏厅的竹帘放了半截，挡住了外头的日头。
竹帘晃了晃，漏进几缕碎金似的阳光，落在青砖地上，随着穿堂风轻轻挪着影子。
周嬷嬷的脚步声刚在抄手游廊尽头消失，李氏便抬手拨了拨茶盏里浮着的茶叶，指尖力道不自觉重了些。
“都下去吧。”她头也未抬，声音里那点方才的温吞散得干干净净。
守在门边的几个婢女早瞧出气氛不对，忙敛声屏气地退了出去，连带着将那半截竹帘也轻轻放了下来，将满室的静谧与外头的喧嚣彻底隔开。
直到脚步声彻底远了，李氏才重重将茶盏往桌上一搁，青瓷与紫檀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她也配在我面前摆谱？”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里淬着几分不屑，“当年若不是瞧着惜则嫁过去，身边带的那几个婢女年纪太轻，撑不起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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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我能特意把她指过去帮衬？如今倒好，惜则成了侯夫人，她一个老婆子，尾巴倒先翘到天上去了！”
方才周嬷嬷那副左右逢源的熟稔模样，落在李氏眼里，只觉得刺眼得很。
韦茹则坐在一旁，轻声劝道：“母亲消消气，周嬷嬷许是瞧着今日客人多，忙昏了头，并非有意的。”
“并非有意？”李氏瞥了她一眼，语气里带了点恨铁不成钢，“你就是性子太绵软！她可倒好，倒真把自己当成半个主子了？方才在偏厅里，她那话说的，估摸着我们夫人也快到了？听听，说得多顺口！”
韦茹则顺势起身，走到李氏身后轻轻按揉着她的肩，声音甜软得像浸了蜜：“母亲放宽心，日后我进了萧王府，府里的下人若敢对母亲有半分不敬，女儿定要好好管教，保管他们个个都规规矩矩的，绝不敢在您面前放肆。”
指尖力道不轻不重，带着恰到好处的温顺。
李氏紧绷的嘴角终于松了些，眼角的细纹也柔和了几分。她漫不经心地抬眼，目光扫过坐在下首的几个庶女，她们一个个垂着眼帘，大气不敢出的模样，让她心里那点郁气又翻了上来，不由得嗤笑一声：“还是亲生的贴心，知道疼人。”
话没说完，就见竹帘被轻轻掀开，来的正是三娘韦惜则。
她与韦柔则原就有五分相似的容貌，经了八年边关风霜，非但没被磋磨出半分粗粝，反倒像被细细养过，眉眼间那点少女时的青涩褪得干干净净，瞧着比从前更柔媚了些。
“母亲动这么大的怒可是怪我来迟了？”她说着，眼尾轻轻扫过厅里的气氛，指尖捻着帕子的动作不紧不慢，既没显得慌乱，也没露怯，倒像是早就看穿了方才那场不动声色的暗流。
李氏瞧着她这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心里那点刚冒头的火气又被压了下去，只斜睨了她一眼，语气却松了几分：“既是贵客到访，我们等着也是应该的不是？”
这话听着像嗔怪，实则已没了方才的冷硬。
韦惜则顺势走到李氏身边，半扶着她的手臂，声音柔得像拂过湖面的风：“望母亲不怪罪。今日妹妹们可都来了？我还想着许久没见，正好能说说话呢。”
她说着，目光已掠过下首的庶女们，落在韦柔则身上，眼尾那抹柔媚又深了几分。
韦柔则感受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带着温温的热度，缠在鬓角眉梢。她缓缓抬眸望过去，四目相对的刹那，喉咙口忽然涌上一阵涩意。
八年光阴，眼前的人明明还是记忆里的轮廓，可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却比当年深了太多。有客气，有疏离，或许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
鼻尖猛地一酸，眼眶便热了。她慌忙垂下眼睫，指尖用力掐了掐掌心，才把那点快要溢出来的湿意硬生生憋了回去。
只是那点酸意像生了根，顺着心口往下钻，连带着方才饮下的茶水，都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