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辛楼,里面情况如何?”沈朔在外头等得焦急,不待里边的人回复,便径自下到地窖。
一落地,扑面而来的潮湿味叫他顿感不妙,看到谢辛楼和松山静立不动,放眼望去不见一箱粮食,他的心瞬间冷下半截。
“粮呢?”沈朔不确定道。
谢辛楼攥了攥手心:“麻昀谦摆了咱们一道。”
山里的地窖根本无法保持干燥,周围又都是毒瘴,粮食根本不可能存放在此地。
这处地窖就是用来吸引他们注意的。
三人立即回到地面,找来蛊师询问,对方也只是摇摇头,称麻昀谦只是给了她钥匙看守,她本人根本不清楚地窖里边的情况。
问清楚这些后,松山最先破口大骂,其余影卫也跟着发泄情绪,奈何骂着骂着情绪愈发激动。
众人立在山头,放眼望去正是日落西山之时,霞光红的红、黄的黄,还有雪白的流云逸散,像蒸笼里色泽艳丽的糕点,又像土地上蜡黄的躯体。
霞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满腔怒意化为悲凉,哀叹声四起。
沈朔的眸子变得晦暗,紧接着又重新爆发光芒:“所有人,随本王杀去太守府!”
他大手一挥,率领众人回到县里,提了盛宣召了御林军,直接杀向太守府。
太阳落山的速度很快,目之所及转眼就变得黑沉,在群山圈出的一方天地下,压抑扑面而来。
太守府内外都有府兵层层把守,无甚作用的门卫照例在天黑下来后准备悄悄打个盹,谁知屁股还没挨着石墩子就被人打晕在地。
数道黑影在黑暗中熟练闪现,不消片刻,太守府的防御被攻破,大门敞开,火把骤亮。
麻昀谦此时正在屋内泡脚,周遭有三名侍女轮流服侍。
新来的侍女把握不好水的温度,麻昀谦才放下脚便被烫了一下,他脾气尚未发作,窗外一片火光骤起,吓得他起身开门:“府内走水了?”
屋外正乌压压站满了御林军,个个脸上带着吃不饱的怒意,他一开门将自己暴露在他们眼前,瞬间就被数不清的眼刀片成了肉片,连空气中都飘来一丝酒香。
麻昀谦猛地打了个寒颤,一眨眼就看见沈朔立在人群中。
对方脸上的草药都不曾抹去,他一声令下,两侧不知何时落下影卫,直接动手将麻昀谦拎起扔进众人的包围圈。
他“咚”的一声落在地上,摔得惨叫一声,难以置信地看向左右:“我的府兵呢?我的精锐呢?我有足足两百名精锐,这不可能?!”
固守阵地久的人,对自己的安排都格外自信。
沈朔冷哼一声,将钥匙扔到了他面前:“麻太守,本王不请自来,先给太守看一样东西。”
麻昀谦喊了那么久都没人来,说明太守府是彻底被攻占了,他看着地上的钥匙,心知暴露,便也跟着笑了一声:“殿下还真是执着。”
沈朔不理他,命人将捆好的一众壮汉都扔过来,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在黑夜里格外面目可怖。
麻昀谦吓得不住扭头,沈朔接过谢辛楼递来的刀,毫不客气架到他脖子上:“不交出赈灾粮,本王宰了你。”
麻昀谦攥紧了拳头,看着他哈哈大笑:“本官乃朝廷命官,你敢杀本官便是不把朝廷、不把圣上放在眼里!殿下难道要造反吗?”
沈朔掌心一压,刀刃立即嵌入麻昀谦皮下一分,鲜血当即涌出:“你说本王敢不敢?”
“殿下饶命!我说!”麻昀谦态度变得极快,立即举手投降,道出真相:“赈灾粮实被一伙山匪劫走了,根本不在我手里。”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没了声息,集体沉默了片刻。
沈朔冷着脸,眉宇间愠怒逐渐积攒,唇角却勾出冷笑:“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冰冷如刀刃,在安静的氛围里愈发显得锋利刺骨。
沈朔又压了压刀刃,麻昀谦身抖如筛,惊叫道:“我发誓!赈灾粮真不在我这儿!我不敢说实在怕朝廷怪罪脑袋不保!”
“休要狡辩。”谢辛楼皱眉道:“我们在嫘祖庙寻到了
第一卷账册,你若不曾接触赈灾粮,又何来的账册,你口中的山匪又在何处?”
麻昀谦解释道:“赈灾粮是在我接手之后被劫走的,我拼死拼活才抢回来一本账册。岭南多的是无人涉足的山脉,那伙山匪就藏在深山里,我派了不少人去找,都无功而返,殿下若有这本事,尽管去寻他们便是!”
闻言,谢辛楼的语气也带上了怒意:“你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到如今还想诓骗利用我们帮你剿匪?麻昀谦,你真是好一副不自量力的豹子胆!”
麻昀谦喘着粗气道:“刀在我脖子上,我知道的全都说了,句句属实!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要粮么,去山匪窝里找啊!找不回来救不了人你们和我有什么区别?!累死累活还不如躺在屋里两眼一闭,过了灾年总有百姓能活下来!”
“本王先宰了你!”沈朔扬起长刀就要砍下他可憎的脑袋,谢辛楼兀的抓住他的手腕。
沈朔一腔怒意被迫中断,他感受到谢辛楼的力道,双目怔怔地盯着他,谢辛楼咬着牙对他小声道:“殿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麻昀谦死不足惜,但杀了他就是挑衅朝廷,而今整个岭南只有沈朔和他们七名影卫是自己人,一旦被抓住把柄,岭南周围的郡县受到朝廷指示,能立即用府兵包围了岭南。岭南地势不利,内部缺粮,外部兵至,潜逃无法,实在危险。
沈朔跟着冷静了一半,余光里御林军虽然暂时未动,但有不少人露出犹豫之色。
尽管他们也饿着肚子,但到底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麻昀谦既说是被山匪劫走的,那么罪责就不在他身上,沈朔若是杀了他,罪就落到了自己身上。御林军忠于朝廷,忠于圣上,到那时他们只能与沈朔这个“乱臣贼子”刀剑相向。
生死之线,一念之差。
沈朔放下了刀,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太守府。
“看着他,静候指示。”谢辛楼叮嘱了剩下的人后跑出去追上沈朔。
此时太阳刚落山不久,但大街上有如夜半时寂静,家家户户门前不曾点灯,屋里也没有。
沈朔提着染血的刀,独自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前进,谢辛楼跟在身后不远,亦步亦趋安静走着。
风中隐隐吹来血腥之气,但与周遭的寂静相比,却显得温柔很多。
沈朔踩着地上的石块,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夜里回荡,忽然间他停住不动,细微地捕捉到了身边传来的一些微响。
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好似还是在争执。
沈朔放轻了脚步悄悄找寻过去,在靠近一处巷口后,听清了对面说“咱们家孩子九斤,他们的才六斤,咱们换亏了啊”“要么再向他们要回一只胳膊”。
“何人在此?”沈朔忽然出声,吓得巷口的堆积物被推倒,露出一对夫妇抱着个死婴称重。
沈朔瞪大了双眼,微弱的烛光映照在瘦骨嶙峋的夫妇身上,凹陷的脸,漆黑的眼睛,好似意外窥见地狱一角。
那对夫妇被惊扰后,第一时间护住怀里的“食物”,在看到沈朔手里的刀后慌忙吹灭了蜡烛逃窜而去。
谢辛楼听到动静赶上来,在看到这一幕后,抬手轻轻握住沈朔的肩:“殿下?”
沈朔望着夫妇离去的方向,心里吊着的一口气随之消散了。
谢辛楼见他一直不说话,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想看清他的脸,下一秒他忽然被人制止。
沈朔拉过谢辛楼,将他紧紧抱住,俯首埋进颈窝。
虽然眼下漆黑一片、四周无人,但谢辛楼还是下意识挣了挣,沈朔愈发收紧了胳膊,沉声道:“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他身上似乎有种魔力,沈朔嗅着他的味道,心底也在慢慢愈合。
谢辛楼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双手环抱住他,轻抚他的背安慰着:“没关系的殿下,我们总能想到办法。”
沈朔搂着他的腰,深吸一口气:“嗯。”
两人在黑夜里拥抱良久,谢辛楼站得小腿有些发酸,不禁开口道:“麻昀谦被逼至此,想必说的也是实情,咱们眼下也没旁的路可走。”
沈朔点了点头,鼻尖蹭过耳垂。
“咱们回去吧,那么多人还等着。”谢辛楼屏了屏息。
身上的人没动,又靠了一会儿后才起身,松开他时不知在想什么,动作缓了缓:“走吧。”
太守府内,松山领着人将整座府邸都搜查了一遍,寻到了蛊师的女儿,带二人相见。
沈朔和谢辛楼回来时正听见二人喜极而泣的哭声。
“殿下,太守府粮仓内还有不少存粮。”松山向沈朔回禀。
沈朔点点头,神情与往常无异:“把麻昀谦关押入牢,分出粮食救济灾民,在追回赈灾粮前咱们先驻扎此地。”
“是!”松山立即去部署事宜。
“仅靠这些也支撑不了几日,丁大人迟迟没有消息,属下请命前去接应。”谢辛楼向沈朔请示道。
沈朔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请示:“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属下遵命。”谢辛楼道。
第52章
天际闪过一道白光,厚重的云层下空气仿佛被抽干,两人一马在绿林小道上赶着路,俱是颓着脊背,大口喘气。
丁秀和丁甲自打出了岭南,到今天已十日有余,这十日里他们靠着一匹瘦马在临近的郡县来回奔波向地方官员、乡绅筹措赈灾粮,说破了嘴皮子、看惯了笑面虎,好不容易有了点成果,接下来就得赶紧去取来银钱和他们交换粮食。
时间不等人,二人一马片刻不敢耽误,出了临郡就直奔长平。
眼下这条路是去往长平最近的一条,但连日的劳累早已压垮了他们,赶路的速度甚至比不上路边的野狗。
在行到一处洼地时,马失去意识栽倒在地,口吐白沫,没了气息。
丁秀和丁甲实实被摔了一跤,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天际开始下起点点细雨,雨滴接连不断敲打在二人脸上,过了许久之后,二人才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
“大人马死了,咱们得走着去了。”丁甲张嘴喝了点雨水,润了润干涩到发哑的嗓子。
丁秀也张嘴接雨水,一路上都没空喝水,这会儿总算缓和了一些:“走便走吧,好在离长平不远了。”
“走!”他一抹嘴,从马背上取下行囊,扛着继续向前。
丁甲抓紧多喝几口,迈着酸痛的腿赶上他:“大人等等我!”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到绿林深处,大约再走一半的路程就能遇到城镇。
他们身上的银钱不多,最多找个摊子喝完粥吃个饼。
丁秀计算着接下来的路还要耗费多少饼,与此同时,前路忽然传来一阵拼杀声。
野外向来人少,唯一有这阵仗的便是四处流窜的劫匪。
丁秀意识到危险,正想叫丁甲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谁知对面被劫的马车突然冲这边逃窜而来,身后劫匪骑马追赶,俱是未料到路上多出了两人。
疾驰而过的劲风将二人猛地掀翻在地,不由控制地往一旁滚去。
情急之下,丁秀念及行囊,在后背撞上石头后,不顾疼痛连滚带爬回到路中捡回行囊,再赶忙躲回丛林,和丁甲躲在山坡下瑟瑟发抖。
万幸那伙劫匪追赶马车而去,没人注意到他们。
丁秀松了一口气后赶忙解开行囊查看,在看到被车轮碾折的王府令牌后,他足足愣怔了一分钟,一口血吐满了半身。
“大人!大人坚持住啊!不论如何,先到王府再说啊!”丁甲害怕极了,他抱着丁秀,不住拍打他的背,想让淤血都排出。
神魂飞走的瞬间,丁秀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每一帧都在将他的神魂拉回。
等他缓过来后,拍了拍丁甲示意他停手,随后将东西都收起来,用尽全身力气重新站起来,目光从无现在这般坚定:“走!”
大雨连下了好几日,自打沈朔出门后,严管家一直尽心打理着王府。
这日严管家正在盯人清理院中落叶,有小厮来报,有个自称是岭南崇山县县令的人带着王府令牌前来,严管家闻言立即命人带进来。
“殿下先前被派往岭南,如今派人回府,莫非有事?”严管家命人准备热茶点心,正好奇来者,不想一转眼,小厮便带了两名乞丐前来。
严管家不由愣了愣:“你说的县令大人呢?”
小厮有些尴尬地指着二位道:“这便是。”
严管家看着二人,有些难以置信。
在他的打量中,丁秀和丁甲实在没撑住,未曾开口便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严管家赶忙命人抬进屋子,又是找大夫又是喂食喂水,一通折腾后,他才从丁秀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一些信息。
“殿下派大人来,可是遇着困难了?”严管家让丁秀不急,慢慢说话。
后者从一直攥在手里的行囊里取出一叠纸契,还有那枚折了的令牌:“岭南饥荒严重,殿下命下官外出筹粮,这是殿下给我的令牌,只是路上不幸遇到劫匪,成了这样。”
严管家接过令牌细瞧,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这确实是王府的令,只不过令牌被折,标识不清。若是旁的,我也便认了,但你要调动王府七成的资财,仅凭这个,我实在不敢做主。”
丁秀极力争取道:“严管家,此乃长平王殿下亲自交给下官的,定做不得假!殿下取自家的资财,难不成还不让么?”
严管家摇摇头道:“话非如此。恕我直言,我与大人今日才见,也不知晓岭南实情,亦未有殿下手书,若是大人编造殿下口谕,以九分真的府令讹诈王府资财,我也无法分辨。怪只怪大人不曾将府令保管妥当。”
丁秀胸口一痛,又要呕出血来:“殿下和谢侍卫他们都在岭南,县内已经没有粮了,若再不送粮去,他们怕是要饿死!王府就是有再多资财,你严管家再尽职尽责,也换不回他们的命!”
严管家放下令牌,起身回道:“丁大人担着救命之理,在下则担着一府之责,请恕在下无法开库。大人病情既已缓和,便请离开吧。”
他说罢,正要命人送丁秀丁甲去驿馆,此时府外却传来一道清亮有力的声音:“老严!”
严管家瞬间认出来人:“谢大人回来了?”
谢辛楼也是风尘仆仆,纵马直穿过王府大门,一路飞奔到严管家面前,第一时间问:“崇山县令丁大人可曾来过?”
严管家眨了眨眼,指向屋内:“正在。”
谢辛楼下了马立即跑进屋看了眼,和丁秀互相认出对方,来不及叙旧,丁秀就将筹措到的纸契和令牌被折的事告诉了他。
严管家换了副神情,回到屋内对谢辛楼诉苦道:“府令被折,我实在不敢做主。他要调动足足七成的资财,要知道王府名下还有诸多商铺,时常需要银钱运转,若七成没了,还怎么做生意?府内样样都要开销,尤其是守卫,一旦财库空了发不了俸禄,王府也危险了——这当真是殿下的意思?你们在岭南竟真困难至此?”
谢辛楼知严管家有他的考虑,但眼下没有旁的办法,他制止了严管家的絮叨,从手腕上取下那只金兔:“凭这个,可以调动。”
严管家看到金兔时也愣了愣,脑海里隐约有个印象:“你稍等,我去找找。”
说罢,他撩起衣摆跑向书房,很快带着封手书回来:“之前殿下寄回来一封手书,下令除殿下府令之外,还有一只金兔可作为开库凭证,唯一且仅为谢辛楼可以使用,谢辛楼凭金兔可调动王府所有资财,金兔有以下标识”
严管家对照手书上的图案,对照了谢辛楼的金兔,最终确认道:“可以调动,只是调走之后——”
“这个殿下已有应对之法。”谢辛楼从怀里取出沈朔写的信纸交给严管家,后者仔细看过一遍后,立即命人带他去库中取金。
丁秀见事态顺利解决,彻底松了一口气,躺在床上喃喃道:“幸好你来得及时,再晚一刻,我就要撑不住西去了。”
谢辛楼找了个凳子坐下歇息,也是疲惫地松了口气:“也幸好殿下多给了一封信,王府不至于大乱。”
丁秀看着他手腕上造型可爱的金兔,看到谢辛楼而生出的喜悦也随之冷了下来。
尽管他早就看出了端倪,但始终不愿承认,以为自己有能力改变,但眼下他看着院中一箱箱被搬出来的金子,牵连着数以万计的百姓性命,他不得不冷下了心,带着落寞的醋意开口:“长平王殿下对你真好,这金兔不仅工艺非凡,意义也颇为深重。”
谢辛楼闻言,将金兔握在掌心:“嗯。”
“我说的对你好,可不是一般的好。”丁秀补充道。
“我知道。”谢辛楼也补充道。
“你知道?”丁秀微睁了双眼:“你凭何知道的,感受?还是他亲口告诉的你?”
谢辛楼沉默了片刻,丁秀试探道:“他同你说他的心意了?”
“没有。”谢辛楼否认地很坚决,但很快放轻了音量,缓缓道:“殿下有心结,他不会说的。”
“这算什么,呼风唤雨的一方之王,连句喜欢都说不出口么?”丁秀忽而有了丝底气,双眸放光:“明明喜欢又死咬着不说,这不是浪费你的一片情意么,就这样你还打算跟他?”
谢辛楼把金兔收起来,冷声道:“与你无关。”
“怎会与我无关,我也喜欢你,你若是看清他不想再跟他了,可以考虑考虑在下。”
丁秀浑身无力,但既然说到这儿了,也硬是撑起身子,鼓起勇气道:“我虽然眼下只是个小小县令,但我还年轻,保不准往后能当一国之相。再不济,一个本本分分的小官,也有清闲安稳的日子过,不用刀光剑雨、把脑袋别在腰间上”
“绝不。”
他的话太多,谢辛楼想反驳也不知从哪儿开始,干脆用两个字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丁秀料到他会拒绝,不曾想拒绝地这般无情,连句安慰的话也不说。
“真是伤心。”他脱力倒在榻上,失神了许久,嘴里喃喃自语:“想当年我新科及第,高头大马,巡街而过,也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一名,多少人家想许亲给我,我都没要我当时怎么没要一个,哦我想起来了,因为我喜欢男子。”
谢辛楼满脑子都是他说沈朔喜欢自己的那句话,好好的心情被打乱,脸色也变得不悦。
岂料丁秀还没完了,作势要“死”个痛快:“欸,那他不说,你就不管吗?你什么时候主动问他?”
“你不是要西去了,我这便给你寻一副好棺。”谢辛楼想让他闭嘴,跑去厨房找了两个馒头回来堵他的嘴。
然而大夫把他给拦了下来,说丁秀饿了很久,现在只能喝粥,吃馒头会噎死。
丁秀面黄肌瘦,躺在床上笑呵呵道:“你不肯问,应该不是碍于主仆身份吧,殿下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我看有心结的不止他,还有你。”
丁秀不愧是状元,脑子就是好用。
谢辛楼被他一戳再戳,气得把馒头捏扁了:“不想死的话,出去后别乱说话。”
他把馒头往嘴里一塞,独自跑出去躲清静。
在没有明确要去的地方时,他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里,从地砖下找出箱子,从箱子里取出折叠整齐的里衣。
里衣离开人久了,沉香味淡了许多。
谢辛楼脸埋在衣服里,除了外衣躺到了床上,仿佛自己是被沈朔抱着入睡。
殿下要复仇,复仇势必要足够的兵马,而这些都需要用他的名誉集结人心,不能因为自己的存在使殿下形象有损。
殿下对自己的好,自己知道便够了,只要他们一直待在一起,说不说出口又有什么关系?
想通了这些,谢辛楼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连日奔波的疲累让他放松了身心,很快枕着里衣沉沉睡去。
在梦里,亲吻和拥抱如约而至,他放纵自己在另一方世界里沉沦,正如彼时沈朔在岭南的雨中嗅到了独属于谢辛楼的味道,睁眼醒转才恍然知是梦。
他坐起身喘息,掀开被子一看,梦中被谢辛楼湿着眼眶乞求的甘露正明晃晃打湿了那处,看得他瞬间赤红了脸。
第53章
沈朔醒来时,天色隐约将明,淡蓝的天光不多不少,正好将眼前的景象清晰展现在他眼前。
梦里的欢愉一声声仍然催逼着他,他滚落一大颗汗珠,一面平复着呼吸,努力回想自己身在何处。
很快,他想起他们几天前攻占了太守府,自己正睡在太守府的厢房,昨夜他处理公务到很晚,夜雨又绵绵地下个不停,整个晚上他格外焦躁烦闷。
沈朔稍稍坐起身,独自下床打水处理,没惊动任何人。
若换做在王府时,自己夜半动静定然会引起谢辛楼的注意,对方也会心切地帮自己打好水。
一想到那人的容颜,热潮褪去后的沈朔在晨露中不免生出落寞,转而又十分庆幸,十分庆幸谢辛楼不在。
他默默将所有痕迹洗去,将秘密彻底掩埋之后天便亮了,雨水也跟着止住。
歇息一晚的影卫和御林军,在天明时自动醒转,用冷掉的粥把肚子填满后,前往深山继续搜查山匪的踪迹。
沈朔坐在堂中出神,默默计算着谢辛楼离开的时日。
“去了多久了,怎么还没回来。”他掰着指头来回计算,虽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久,但好似已经隔了数年。
外界没有消息传回,派出去找山匪的人也没动静,太守府的存粮也快要消耗殆尽了,一切都陷入了停滞。
他想得头疼脑热,不住调整坐姿,却越发觉得难捱,索性跑去山上找松山他们,跟着一起找找线索。
他们手头没有任何信息,只能靠搜山的办法一点一点寻找山匪的痕迹,前几日众人皆是无功而返,偏偏今日沈朔到时,松山他们意外地从地里挖出一箱兵器。
“情况如何?”沈朔来到他们面前,众人随即让开一条道:“殿下,没有看到山匪的身影,但找到了一箱埋藏的兵刃。”
沈朔走上前来,打量着眼前的兵器箱。凭借箱身四周黏着的土,可以看出埋得有些时日了,但箱子里的兵刃却没有一丝锈痕,可见这箱兵刃做工精湛,非是寻常。
他随即从箱子里拾起一柄剑,剑身拿在手里有些分量,转动时侧刃反射出道道寒光。
“景嘉。”沈朔见剑身上刻着的锻造时间以及锻造者,微微皱了眉:“是前朝皇室遗物。”
松山道:“据说前朝征讨南蛮部落时,曾有军队驻扎此地,这些兵刃许是当年军队留下的。”
轻舟也道:“说不准,若是军队留下的,他们平白留一箱兵刃作甚?”
松山猜测道:“减轻行军负重,回来时亦可作为补给。”
“这么说和那伙山匪没关系咯?不过他们熟悉地形,可能他们知道这箱兵刃的存在,也是故意留在这儿的。”轻舟也猜测道。
沈朔未置一词,他静静听二人一言一语地分析,抬眼扫视一周,见众人脸上都透露着疲惫,或坐或躺,双目空洞地看着前方,于是下令:“原地歇息一个时辰。”
松山闻言,看了眼大伙儿,有些犹豫:“殿下,咱们才查了小半座山头,还有一大片区域等待搜找,咱们时间紧,属下怕”
“急也无用,别到时粮食没着落,人先累死了。”沈朔提着剑,转身往不曾搜寻过的山林去:“你们歇着,本王去附近看看。”
“属下也去。”松山刚迈步腿就一软,险些栽倒。
沈朔摆了摆手,兀自跨入深林地界。
林深寂静,方才和众人待在一起时还不曾有所感觉,眼下四周不见人影,那股幽冷感便环绕上身躯。
沈朔用剑当登山棍,走了半晌后停在原地休整。
他撑着剑柄闭目养神,一丝微风突兀得掠过眉梢,下一秒他双目陡然睁大,迅速侧身一躲,陌生的利刃劈落眼前,瞬间斩下一缕发丝。
突如其来的攻击没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躲过一剑后,沈朔后退三步又撞上持刀刺客,他挥剑与人对砍,强硬的力道让手臂肌肉也随之一颤。
仅仅两招的功夫,沈朔一扫周围,自己已经被五名蒙面高手团团围住,他们显然蓄谋已久,就等自己落单。
不用猜也知是谁派来的。
沈朔脚下发力,纵身扑向一名蒙面人,对方及时躲开,沈朔的剑顺势便砍上了竹竿。锋利的刀刃将竹竿一分为二,他将竹竿削成长枪,信手丢了剑,挥舞着挑向五人。
在长兵器面前,这些持刀剑的便失去了近身的优势,五人被沈朔挑得上蹿下跳,跟圈里的鸡极为相似。
沈朔将竹竿挥得虎虎生风,一杆子拍在蒙面人头顶,对方能晕上半天。
这些层层选拔出来的大内高手,也是没料到自己被圣上摆了一道,说是不怎么会打的弱鸡王爷,谁成想有这般身手。
眼看着不仅杀不死对方,反而快被对方抡死,暗中的第六人坐不住了,弯弓搭箭,瞄准了沈朔的后脖。
正抡人抡得高兴的沈朔忽感背后寒风,偏偏竹竿被人钳制,他当即松手转身,箭矢近在眼前,他准备抬手硬接,电光火石间,一把匕首凭空出现将箭矢打落在地。
沈朔下意识看向匕首飞来的方向,不是谢辛楼,只有一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不知道救自己的是何人,但他却在此刻恍惚了一瞬。
射箭者的位置暴露,五名蒙面人见对手太强也不再恋战,全都撤退而去。
短暂的交锋之后,林间又重归静谧。
落叶在空中纷纷洒落,沈朔无声地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被手上的痛感唤回意识,方才交锋时不曾注意,自己的手臂被人划了一道血口,眼下鲜血已经浸湿了半片衣袖。
他捡起剑往回走,等见到松山他们后,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殿下遇刺了?!完了完了完了!头儿要揍死我们!”
松山和轻舟连滚带爬赶来沈朔跟前,看他手臂的伤流血不止还发黑,一看就是中了毒。
影卫们脸都白了,七手八脚把沈朔抬下了山。
“大夫呢大夫呢?大夫在哪儿?!”松山急得到处跑,蛊师和她女儿被动静惊动,赶忙走了出来看情况。
“别急,我们能解毒。”蛊师女儿会点蹩脚的汉话,松山情急之下没听懂,还一个劲地转圈。
那边蛊师已经去找草药了,沈朔被按在躺椅上不准乱动,手臂被绳子紧紧绑住,避免毒素侵入到五脏六腑。
身前的人没有一个不急,只有他自己风轻云淡,静静躺着像是要西去一般,松山都要跪下了。
好不容易等蛊师弄好了解药,给沈朔内服外用治疗了一通,还没见有何成效,丁乙忽然跑了进来,大喊道:“殿下,丁大人他们带着粮食回来了!您快去看呐!”
“太好了!但是殿下受了伤,你先殿下?!”松山惊叫的同时,就见刚才还无声无息的沈朔化为一阵风“嗖”得跑了出去,只给众人留下一道残影。
丁乙差点被风撞倒,所有人望着府门瞪大了双眼,片刻后齐刷刷看向蛊师:“神医啊!”
谢辛楼和丁秀将粮车先行运送至了崇山县。
在去往县衙的路上,谢辛楼驾驶着马车,丁秀在一旁叨叨个不停,忽而眼珠一转,歪着脑袋往谢辛楼肩上靠去。
“滚。”谢辛楼躲开了他,还给了他一个白眼。
丁秀瘪着嘴道:“我懂的,喜欢你是我的错,但在我离开你之前,让我靠一会儿都不行吗?就当我今后没有遗憾了。”
“不行。”谢辛楼皱眉道。
“让我靠一会儿,我保证往后再不烦你,每次见面都和你保持距离。”丁秀提出条件:“还有你和殿下的事,我也会烂在肚子里。”
谢辛楼:“”
谢辛楼:“就一会儿。”
丁秀:“嘿嘿。”
他空手套了白狼,一脸幸福地靠在谢辛楼的肩上。
谢辛楼心里膈应得很,但实在怕丁秀那张嘴,心道挨过这一会儿就好了,不想马车前突然窜出个高大的身影。
不仅是马受了惊,连谢辛楼也是紧急拉紧了缰绳,丁秀整个人被甩了出去,得亏谢辛楼拽了一把才没有摔个狗吃屎。
“殿下!”谢辛楼见沈朔一脸冷意地拦在马车前,他立即跳下马车跑去他面前:“殿下没事吧?”
沈朔没有说话,双眼直直盯着车辕上的丁秀,仿佛要将人片成鱼脍。
“你何时与他关系这般近了?”沈朔回眼看向谢辛楼。
“殿下误会了,丁秀连日饥累病得不轻,方才只是借属下的肩歇息一会儿”谢辛楼越说越小声,自知心虚不好遮掩,赶忙转移话题:“我们才到县里,殿下一早便在此等了?”
“嗯。”沈朔应了一声,抬手替谢辛楼拍走肩上不存在的灰尘。
丁秀恰好走上前来,把沈朔明晃晃的挑衅看了个清楚,笑道:“多日不见,殿下怎的好似忘了你我的战友之情。”
沈朔似笑非笑:“怎会,丁大人此行辛苦。太守府最好的厢房,本王一直为丁大人留着。”
丁秀道:“下官听说了,殿下抄了麻昀谦的府邸实乃快意,只可惜赈灾粮被山匪所劫,要想找回又是一番功夫。殿下可有进展?”
“松山他们挖出了一箱兵刃,疑似山匪所留,丁大人可有兴趣前去一观。”沈朔道。
“下官愿出一份力。”丁秀拱手道。
一番客套后,三人一起去往太守府。
“此番费劲心力也只筹来五万石粮,想度过灾年,还是得尽快抓到山匪。”丁秀将账册交给下人,安排人手先将这五万石粮合理派发下去。
喝口水歇息后,沈朔便命人将那箱兵刃抬上来,让丁秀细细研究。
箱身被湿土浸染,内里已有腐朽之迹,然而刀剑却完好无损,丁秀不由惊叹:“这些兵刃当真不是最近才放进去的吗?”
沈朔有意无意道:“这批兵刃制造特殊,本就不畏湿,便是再放个几年依旧冷硬,好比某人随他外出再久,也不会传个消息回来。”
谢辛楼被水呛了一下,找补道:“只要是兵刃都会锈的,不锈定有它的原因。这批刀剑内里坚硬纯粹,没有杂质相互影响,水火便侵入无门。”
沈朔双眸微抬,打量了他几眼,随后又移开:“确实心硬。”
谢辛楼沉默不语。
丁秀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没有听出他们的话中之意:“左右我是从未见过这般好的兵刃,这当真是那伙山匪埋藏的?”
沈朔看着丁秀,不知想到什么,眸中又露出深意:“这些皇室铸造的兵刃,对材料要求极为严苛,必须以昆山寒铁与赤岩二者相互熔铸。这二者依附岩浆相伴相生,彼此交融,非是其他材料可以替代的。”
他说着缓缓起身,默默走到谢辛楼身前,将他的视野完全挡在自己的身影下:“正是因材料独一无二无可替代,铸造要求苛刻,所以只有宫里的人才配得起这批刀剑。当年驻扎岭南的军队只是个后备军,没有资格接触这些。”
“殿下是说山匪是宫里的人?”丁秀吃惊地看了眼门外,结合一些情况,大胆直言:“圣上派殿下来岭南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只是堂堂一国之君,难道不惜放弃三万黎民百姓也要致殿下于死地?!”
闻言,谢辛楼也站了起来,身体肌肉紧绷,手下意识握上刀柄。
“这倒不至于,杀本王的方法多的是,何必这般大费周章。不过本王倒是有个猜测。”
他安抚地握了握谢辛楼的肩,正巧衣袖滑落,露出包扎的伤口,谢辛楼瞳孔顿时一颤:“殿下受伤了?!”
丁秀也被吓了一跳,看了眼沈朔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想来应该没什么大碍:“看来殿下已经与暗中之人交手了,无事就好。”
谢辛楼握住沈朔的手,目光紧紧盯着还渗着血的纱布:“何时伤的?松山他们伤得很重吗?看伤口的程度,殿下是才脱险不久?”
沈朔语气平淡道:“嗯,本王无事。”
丁秀在一旁点点头:“殿下吉人天相,无事就好。方才殿下说有一个猜测,不知是何猜测?”
他话音未落,谢辛楼就打断了他,十分紧张道:“这伤不曾包扎完整,血还未止住,殿下不该四处乱跑。”
沈朔眨了眨眼:“流得不快,又不会死人。你好不容易回来,我不得抓紧来看看你有没有少几根头发、瘦几两肉。”
“方才殿下为何不说受伤之事?”谢辛楼皱眉问他,转念又责怪起自己:“都怪我,方才便见殿下面色发白,居然还以为殿下是生气所致,我真是昏了头了”
“是啊,换作往常,本王有何变化你定能第一时间发现,今日不知心思飘去了何处,眼里都没有我了。”沈朔垂了眸,语气委屈道:“大夫说伤口不浅,还有毒,可疼了。”
谢辛楼被他的话吓到,拉着他就往外跑:“快,去找大夫上药!”
沈朔将他拽了回来,道:“大夫的药用着更疼,本王乏了,还是回去睡会儿休养好。”
“这怎么行!”谢辛楼反拉着他用力,于是两人相互拽着左右来回跑,最终还是他被沈朔拽着一块儿回了屋。
丁秀茫然地看完了全程,呆呆地愣在大堂,总觉得哪里不对,冲他们屋子喊道:“殿下您的猜测呢?您倒是说啊!啧。”
屋内,沈朔被谢辛楼强行按在凳子上,取了剪子打了水,就要帮他重新包扎。
眼见着他要动真格,沈朔不得不拉住他说出实情:“毒已经解了,正敷着草药呢,这些血是先前染的。”
谢辛楼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但仍没有放松警惕:“大夫怎么说?”
“此毒毒性烈,但好拔除,往后三日换一次草药便好。”沈朔让他放心。
谢辛楼狐疑地看着他,沈朔起身道:“不然我给你舞剑证明。”
“不必了,殿下还是坐着吧。”谢辛楼放下剪子和水盆,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两人不约而同地都不再说话,屋里陷入了寂静。
为了不让尴尬持续浪费相处的光阴,沈朔抿了抿唇,开口道:“你又瘦了一圈,在外头也没吃好休息好?”
谢辛楼瞄了他一眼。
岭南还有个几日不见就把自己弄得中毒流血的人,这叫他如何吃好睡好。
“属下不在的日子里,殿下都做了些什么?”
沈朔乖乖应答:“喝粥、巡山、就寝。”
谢辛楼继续问道:“何时喝粥、何时巡山、何时就寝?”
沈朔答道:“卯时喝粥,辰时巡山,子时入睡。”
谢辛楼眉头一皱:“殿下每日都是如此?”
沈朔摇摇头:“只有今日,往常寅时便起了。”
谢辛楼沉了口气,转身去到衣柜里翻找一通,问道:“殿下有一套里衣不见了。”
沈朔假装惊讶道:“哦?不见了吗,我竟然不知此事。”
谢辛楼继而走向床铺,见被褥杂乱无人收拾,回头又见窗边被雨水打湿,想来夜半不曾关窗。
“许是被偷了,我去找盛宣。”他说着便要往外走,沈朔立即拦下他:“找他做什么,里衣不在他那儿。”
“那会在何处?”谢辛楼直视他的双眼,探究道:“殿下行为着实有异,属下猜想是盛宣又动了手脚,必须立刻制止他,把里衣取回来。”
沈朔越是掩盖,谢辛楼就越是担心,势必要找盛宣问个清楚。
“莫要想这么多,这和他无关。”
沈朔极力阻止着,干脆用身体挡在大门前,谢辛楼转而放弃大门走窗,紧急之下,沈朔唤住了他:
“本王并非行为有异。”
“本王只是想你了。”
第54章
从房间里出来后,谢辛楼没再追问那些异样的原因,沈朔也没再提方才的话题,两个人俱是恢复往常的模样。
用饭时,沈朔不停给谢辛楼夹菜,谢辛楼不时看向四周,又用眼神向沈朔示意收敛形象,丁秀看的是两眼一抹黑。
就这么点咸菜有什么可夹的?
丁秀不忍直视地瞥开眼,却见盛宣看他俩看得津津有味,似乎还带着丝品鉴的意味。
“咳。”丁秀被一口粥呛到,不合时宜地出声打破了这古怪的氛围。
沈朔忍不住问他:“丁大人想什么想得这般出神?”
丁秀喝了口水缓了缓,道:“下官在想殿下所言之猜测。”他被吊了一路的胃口,总算有机会问出口了。
沈朔淡淡道:“猜测么,本王确实有,只不过无甚依据,多是直觉。”
“殿下不妨说来听听,哪怕是直觉,兴许也中了。”丁秀期待道。
“本王遭遇刺杀时,有一人出手救了本王,不过他很快便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沈朔道:“你们说在这深山里,除了刺客、麻昀谦、山匪还有我们,还可能有旁的势力么?”
“一个小小的岭南,如何能装得下这么多势力。”丁秀持否认态度。
“那人既然出手救殿下,定然不是刺客那方,也不会是麻昀谦,更不能是自己人。”谢辛楼垂眸喃喃道:“只是山匪又为何救殿下,他们意欲何为?”
“最有效的办法便是亲自问。”沈朔道:“本王打算再去遇刺之地看看。”
丁秀不赞同道:“啊?可是这太危险了,万一刺客目的便是请君入瓮,殿下再去不是自投罗网,这实在不”
谢辛楼:“属下也去。”
沈朔:“好,人多打草惊蛇,就你我二人。”
丁秀:“??”
丁秀:“不是,有人管管吗?”
盛宣:“嗐,习惯就好。”
丁秀的肩膀被人拍了拍,回头看去便是一张颇有经验的脸。
险境,正是感情升温的绝佳场所。
盛宣十分支持二人道:“殿下打算何时出发,要让他们现身,想必得选个夜深人静、好下手的时辰。”
沈朔思考片刻,抬头静静看向窗外月。
雨水落尽后,月在天上便格外明亮,眼见着月的边缘几日之内消瘦了些许,月华却几乎没有变化。
沈朔将目光收回,用火把照了照山林前路,问道:“可有瞧见断裂的竹竿?”
谢辛楼在前方开路,火光将他瘦削的身影照成单薄一片:“属下尚未瞧见,倒是草丛里有不少打斗痕迹。”
“差不多了。”沈朔迈出一大步来到他身侧,两只火把以他们为圆心照亮周围三尺环境。
沈朔辨认了下方位,判断出当时救自己的人离开的方向就在他的左手边,于是谢辛楼抽刀出鞘,作势前去查看:“殿下守在此处。”
“慢着。”沈朔忽然拉住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脚下:“不对。”
谢辛楼随之紧张起来:“有何不对?”
沈朔俯身拾起地上的箭矢,再看周围树干的分布,语气难辨道:“本王记得遇刺之时,周围并没有这么多树,断箭的位置也不对,附近也没有匕首。”
“咱们入套了。”
沈朔立即丢了箭矢起身,谢辛楼回到他身侧,二人背靠背警惕着四周。
“有人在本王离开后回来过,故意在别处制造了痕迹。”
沈朔高举起火把照亮附近,树干上一层层发白的树皮组成人眼的形状,密密麻麻望向二人,建立起一场无声的围剿。
谢辛楼持刀身前,判断着即将到来的危险:“这些树图案诡异,又身处毒瘴中心,怕是那伙刺客设下的陷阱。”
饶是两人来之前便抹了草药,依然能嗅到毒瘴那股怪异的气味。
沈朔往后一步,靠紧了谢辛楼的背:“不止,暗黑处最易设置尖竹排、悬石等杀人机栝,本王隐约听见了机栝启动的声音。”
“既如此,咱们还是先去安全的地方。”谢辛楼指了指另一侧空地:“去那儿。”
“走。”
话音刚落,两人几乎是同一时刻动身,然而就在刚迈出去一步时,地上忽然收起一张巨网,猝不及防将两人捞起,悬挂在半空。
二人在空中快速旋转了几圈,又反着旋转回来,网内二人没有挣扎,任由自己这么转着,直到幕后之人从黑暗中现身。
火把落在地上,很快殃及了附近的植被,团伙现身之后先扑灭了火势。
沈朔和谢辛楼在半空视野清晰,就见这伙人手上俱有四爪金蟒的刺青,但光线昏暗,无法辨别细节,于是二人继续不动声色,静等对方先开口。
手下人扑灭了火后,领头的迟迟不从后方现身,一张脸隐匿在黑暗里,一开口声音沉稳有力:“长平王小殿下,盛小公子,这般轻易入套,未免太看不起老夫了。”
谢辛楼闻言愣了一瞬,不禁看向沈朔,下一秒手就被人紧紧握住。
“阁下始终藏匿着身份,又对本王的事一清二楚,想必也不在乎本王的态度。”沈朔一边握紧谢辛楼的手,一边努力打量暗中之人,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对面沉默了一瞬,随即从黑暗中走出,露出了对方的真实面目。
方才听声音还以为是个壮年男子,不想他走出来的一瞬,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头白发,瞧着有六七十的年纪,人却依然稳健。
对方抬眼看向网中的人,问道:“小殿下可记得老夫?”
沈朔仔细看了他的脸,认真思考了许久,末了直言道:“不认识。”
“不认识就对了。”屠隗呵呵一笑,朗声道:“老夫乃前朝太尉屠隗,兵变败走之时,你还是团气,在你娘肚子里。”
老匹夫说话未免粗俗。
沈朔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听他问:“盛小公子呢?可还记得老夫,你出生时老夫还抱过你。”
谢辛楼没上他的当:“家父与阁下一向不合,定不会将我交到你手里。”
“聪明,和你爹一样,脑瓜子一转就没好屁。”屠隗丝毫不给面子,一见面就把两辈人都骂了一通。
“阁下败走后同鼠豸一般躲在阴沟,不敢见天日却还肖想着外边的生活,这么多年勘探下来,想来也选好墓地了。”沈朔冷笑道。
“不错,怀陵风水极好,老夫就打算埋在那儿。”
屠隗刚一抬手,忽而眼前刀光一现,谢辛楼划破网绳和沈朔轻巧落地,周围人俱是警觉地后退一步。
“刀法不错,比你爹有用。”屠隗从鼻子里哼气,身后众人让开了一条路,他旋即背身离去:“老夫为官四十载,历经开国、前朝两代,一身绝世武艺却败给你爹这帮舞文弄墨的文臣手里,真是苍天无眼!”
“文武皆有道,阁下偏执于此,走入歧途末路也是注定。”谢辛楼手腕一转,将刀收至身侧。
沈朔抬脚跟上屠隗,对谢辛楼道:“不必理他,打了败仗的总喜欢给自己找面子。”
走在前头的屠隗脚步一顿:“此地不比长平,也没人尊你为王,下次开口前最好先想清楚。”
“想杀本王的话可以尽快,本王怕再走下去就要天亮了。”沈朔丝毫不惧他的威胁,毕竟他们主动现身,说没有求于自己是不可能的。
屠隗没说话了,沉默着加快了脚步。
沈朔和谢辛楼被这伙人夹在中间,一起翻过了高耸的山坡,深入毒瘴中心,来到群山之中的腹地。
周身的毒瘴愈发浓郁,脸上的草药抵挡不住,二人渐渐的都有些头晕,就在他们以为自己要被毒晕时,众人忽然穿出了毒瘴,来到一片环境正常的安全地带
清新的空气瞬间清走体内的浑浊,放眼望去,这片隐匿在深山中的腹地,有水有动物,有庄稼有木屋,与世隔绝就像世外桃源。
屠隗一回到大本营,寨子里的人将火把燃得更旺,顿时照出围着的鸡圈猪圈,还有栽种的菜食和周围抵御野兽的尖竹排。
在一片鸡猪混杂的叫声里,小弟们倒上烈酒摆上野猪肉,归来的一伙人便坐在长桌旁吃喝起来。
屠隗独自坐在高座上,一口气闷完一坛酒,发出粗重的叹息声。
没有人管沈朔和谢辛楼如何。
在周围人都散去后,沈朔回了神,兀自走到长桌旁,顺手从一个小喽啰手里夺了新开的酒坛,仰头闷了一口:“这酒够烈,可惜太混,不过这荒郊野外的,也指望不了能酿出多好的酒。”
谢辛楼也跟着抢了一壶尝了一口,瞬间被苦得呛了几声,看了眼酒坛内部,发现酒水里混杂着的,不知道是什么野生植物的籽粒。
屠隗歪着身子坐在高座上,一双豹子眼直往两人脸上扫:“想喝好酒那得上皇宫取,这些也只是提醒你,好酒的滋味究竟如何。”
沈朔拉开长凳,拉着谢辛楼一块儿坐下,不客气地吃喝起来:“屠大人原来是记挂圣上的酒。”
屠隗吃了口肉抹了把嘴,从脚下又提起一坛酒,“砰”的一声摆在面前,忽而大吼一声:“什么他的酒,这酒就不该是他沈阙的!”
此话一出,原本埋头吃喝的众人突然停下动作,齐齐振臂高呼。
沈朔双眸微眯,始终不置一词。
众人高呼完后,数十双眼齐齐看向二人,屠隗也毫无顾忌地直视沈朔双眸,似乎是在等他的态度。
沈朔笑了笑:“屠大人这般激动,想让本王有何反应?随你一起痛骂圣上,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你被那厮逼至岭南,心里一丝怨气都无?”屠隗酒气上脸,面色通红,看上去却比方才精神了不少。
面对他的质问,沈朔云淡风轻道:“谋反是步险棋,本王眼下还没这个本事。”
“加上老夫,你就是把这天下都掀一遍也足矣!”屠隗抬起酒坛,酒水一半入喉,一半浇湿衣衫,被风一吹,显得格外痛快。
闻言,沈朔递给谢辛楼一个眼神,后者严肃开口:“前朝党争你我两派结怨破深,如今屠大人突然求和,是否有些荒谬。”
“不错,但和老夫斗得你死我活的可不是你们。”屠隗喘了口大气,将酒壶随手砸在了地上,伸出两根手指指向他们,呵呵笑道:“小殿下、小公子,你们在皇宫里待了一段时日,想必已经清楚当年盛府惨案的罪魁祸首是谁了吧。”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以一种长辈般的慈爱目光望着两个年轻人。
沈朔和谢辛楼对视一眼,问道:“你知道多少?”
“你们看到了锦衣司的图腾,也清楚他们的刺青和我们的刺青之间的区别,是也不是?”
屠隗没打算听他回复,只是兀自开始讲述道:
“老夫承认,当年兵败太子自缢,我们确实有报复长平王与沈适的念头,谁承想二皇子才登基不久就迫不及待设置了锦衣司,还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那么顺利地策划了灭门,将你们的老子杀了个干净。若非他厚颜无耻借用的是我们的名义,老夫还真乐得看你们自相残杀。”
沈朔沉默片刻,质问道:“当年的事你敢说你们并未参与一丝一毫?”
“若老夫当年预先得知此事,今日你二人就不会坐在这儿了。”屠隗抽出一柄骨刀,边剔牙边道:“二皇子聪慧但懦弱,不曾亲手杀过人,也不懂灭门首先应该杀小的,查人头时连只老鼠也不能放过。”
“若让老夫灭门,头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如何还会放你逃走,还能让你大难不死跑去京城,更可笑的是后来居然还能放你回长平。要不说二皇子心狠却狠不到底,到底蠢人一个。”
从开始到现在,就没有屠隗没骂过的人,他始终不承认先皇的地位,还称呼他为皇子,也是打心底瞧不起他。
沈朔倒不介意他骂先皇,借机求证:“你一直知道本王没死,也知道盛宣还活着,你们偷走盛宣墓里的尸体又大肆声张,是想引起本王与圣上争斗,坐收渔翁之利。”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一颗忠心天地可鉴,你猜沈阙这厮会信你吗?皇位是诅咒,谁坐上去,久了都会六亲不认。老夫不过是替你寻了个最合适的时机。”
屠隗冷冷一笑:“不过二皇子和他小子是真蠢,到手的两块肉都能放跑,让这两人当天下之主,大燕算是完了。”
谢辛楼听不下去了,硬声道:“你既看不上朝廷,又视我等为鱼肉,究竟想做什么?”
“我们这些人呐,追随太子也算倾尽所有,亲人、抱负、资财全都付之一炬。起先日夜愤懑,临到老了才觉得荒唐。”
屠隗吐了剔下来的肉沫,道:“老夫懊悔过很多,也释怀过很多,到最后唯独咽不下一口气,便是他沈阙安稳坐在不属于他的位置上。”
“所以老夫决定与你们合作,把这黄口小儿踹下皇位!”
谢辛楼盯着他:“凭什么答应你?”
“就凭这么多年来,锦衣司一直不辞辛劳刺杀你的殿下。”屠隗笑得幸灾乐祸:
“你们两家费尽心力扶持上去的君主,转头就把你们的亲人送去地府;所谓为长平王、盛御史主持公道,就是明面清绞,暗地折磨;沈阙大肆宣扬的兄友弟恭,实则掺了多少暗箭,无人不比你们更清楚。”
“王府私财填不满饥荒的窟窿,退让只会让贪狼愈发膨胀。”
“难道你们甘愿用自己和天下百姓的血肉,给他养出一颗举世无双的东珠?”
屠隗的话始终带着锋芒,更是一刀一刀精准插在了二人心头。
灭门之仇、立世之苦、天下之忧——桩桩件件,历历在目,他们没有理由不采取行动。
静与闹都是相对的,在所有人安静的同时,两颗心却跳得格外响亮。
桌案下,沈朔和谢辛楼的手紧紧相握,在心底的沸腾中,他们已经做好了决定。
二人举起酒坛,面对暗夜中的所有明亮的眼睛,道:“待本王平定岭南后,便请诸位喝上京城最好的酒。”
“喝!”众人同时举起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齐齐将碗杂碎在地。
寨子里的火炬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炽热的火光照映在所有人脸上,积压多年的仇怨终于要等来爆发的时刻。
欢呼声从四面八方穿透深林,好似地狱的魔鬼即将冲破封印往人间复仇。
屠隗扯下一大块猪腿肉,亲自给沈朔送去,后者接过腿肉作为合作建立的标识。
他随后将肉递给谢辛楼,开口问屠隗道:“听麻昀谦说朝廷送来的赈灾粮被山匪劫了去,这山里除了你们,可有其他团伙聚居?”
屠隗闻言,脸上露出冷笑:“赈灾粮么,你想看,老夫带你去便是。”
他一笑,沈朔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谢辛楼放下猪腿,取了火把跟着沈朔一起走出寨子。
屠隗领着二人往寨子东面走了段距离,直到爬上一道山坡,他站在山坡顶端,用火把指向低洼的坑道:“喏,你们要的赈灾粮箱和车都在这里。”
沈朔和谢辛楼迫不及待往里张望,却见坑里乱七八糟躺着碎裂的箱身,每一只箱身上都有“粟”“面”“盐”等字样,而箱中却是空空如也。
二人一瞬间感到刺骨的寒冷。
屠隗在一旁讲述道:“那时候你们还没到,麻昀谦就派人把这些从山头扔了下来,就这么几口箱子,撑死了也只有几千石,还不够他一个人贪的。昏君持国,贪官当道,这就是后果。”
“所以根本就没有赈灾粮。”
沈朔望着空荡荡的坑底,脑海里浮现出麻昀谦求饶的脸,当时的他哭得有多惨烈,而今想来,那因悲伤而抽起的嘴角,当真是难过吗?
山坡陡峭,视野又昏暗,站在坡顶被风一吹,颇有摇摇欲坠之感。
谢辛楼紧握住沈朔的胳膊,沈朔反握了他的手,实实攥在掌心。
屠隗仰头灌下一口酒,边大笑着边迈着摇晃的步子走了。
他一走,带走了本就无多的火光。
周遭黑了回来,显露出自上而下的月光,正照在坡顶的二人身上。
离开山寨后,他们背负着月光一路回到县里,太阳很快自地平线升起,暖风驱散身上的寒露,朝霞绚丽似锦缎,二人不约而同驻足,望着太阳初升的方向,也是许久不曾见过这般美的景色了。
太守府内,丁秀、盛宣和松山等了他们一夜,在盛宣打了第三十六个哈欠之后,两道身影才出现在门口。
“殿下!谢兄!”丁秀盯着两道黑眼圈,脚下抹油般迎上二人:“怎么样?山匪找着了吗?粮呢?”
第55章
沈朔没有回答丁秀,只望向松山:“麻昀谦在何处?”
“在柴房里关着,属下这便带殿下去。”松山立即为他领路。
沈朔和谢辛楼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去到柴房。
丁秀十分好奇地跟在二人身后,以为他们得了线索要提审,不想柴门打开后,沈朔却径直抽了谢辛楼腰间的配刀,毫不犹豫地将刀尖对准麻昀谦。
“殿下!”此举吓坏了丁秀和守卫,他们下意识上前,迎头却见谢辛楼稳稳当当立在门前,挡住他们的去路。
麻昀谦被关了好几日,期间不给进食只给水喝,如今瘦了好一大圈,跪在地上险些认不出他。
看到沈朔提着刀进来后,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挺直的脖颈不曾退缩半寸。
“殿下寻到赈灾粮车了,如何,还符合殿下心意吗?”他沙哑的嗓音好似枯木,一字一句都透露着死亡的讯息。
沈朔将刀刃架在了他脖子上,冷声道:“为何如此?这对你没有好处。”
“坏处相比之更坏处,就算好处了。”麻昀谦呵呵笑道:“殿下远离朝政久了,朝中之腐烂殿下难以想象,我算不得什么好东西,能死在殿下手里,也好过被那帮老狐狸折磨。”
说罢,他主动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柴房十分密闭,只有门口透进来的阳光。
沈朔看着跪在黑暗中、满身污垢的他,手中长刀挥起下落。
“殿下!使不得!”丁秀惊呼一声,双眼充血,情绪激动之余虚弱地栽倒在地。
谢辛楼静静望向远处。
明媚的眼光下不时有蝗虫四处飞舞,面瘦肌黄的百姓躺在石板上,积怨一如篝火,随时可引入深林烧毁群山。
沈朔的脸上沾染了血污,他站在谢辛楼的背后,像囚笼中的野兽目光炯炯盯着外界的天地:“太守已死的消息,不许任何人透露出去。”
“是。”
柴房的看守皆是麻昀谦的得力手下,沈朔为避开御林军的视线特意安排他们在此,名为看守,实则也是被一并看押。
在接收到命令后,谢辛楼的目光骤然变得冷冽,看守们瞬间感受到危机转身就跑,没等跑出去三步,就被黑影利落拧断了脖子。
影卫们配合着将尸体都处理干净,通往柴房的门被锁起,懵了的丁秀被提着领子带回大堂。
此时,远在厢房内的盛宣收到系统提示,立即将沈朔杀太守的消息用信鹰传回京城。
“总算走到这一步了。”做完这些,盛宣呼出一口气道。
“沈朔杀朝廷命官是不争的事实,沈阙可以不等饥荒解决就治他的罪。”系统道:“但沈朔定然不会束手就擒,要让他立于败局,又不能撇开谢辛楼,这其中的走向变化,只能靠宿主从中斡旋了。”
盛宣面含深意,微微一笑。 。
五万石粮食分给整个岭南,消耗比众人预计得快得多。
加上蝗虫吃掉了大部分的植被,雨季落下的水将天地淹成一片汪洋,山体滑坡毁了不少房屋,尸体被冲刷到河道,疫病也随之流行。
情况不仅没有好转,相反还愈加艰难。
“朝廷定下的期限还有不到半月,届时刺史一来,看到这幅情形,殿下怕是罪责不轻。”丁秀打着算盘,手边堆积了一沓岭南各地灾情汇报,他反复计算了粮食的存余,结果总是令人失望。
“这点倒是不必过于担忧,本王被治罪是迟早的事。”沈朔仰头靠在椅背上,任由谢辛楼给自己按着太阳穴:“还是着眼于如何解决眼前困境。”
在岭南生活的两个多月,沈朔肉眼可见消瘦了一圈,五官轮廓变得更加锋利,不做表情时更显得不怒自威。
麻昀谦被砍头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丁秀不想自己也挨上一刀,平日都不敢直视沈朔的脸,更不敢再靠近谢辛楼,小心问道:“敢问殿下有何计划?”
沈朔眯着眼,淡淡道:“丁大人若是有想法,不妨直说。”
丁秀叹了口气:“下官哪里有想法,下官还指望殿下呢。”
他连连摇头,左右想不出办法,重新把账册归到一起,又噼里啪啦打起算盘,尽管面前摊着账目,实则他闭着眼就能打出来。
盛宣一直在一旁听着,在众人沉默之际,忽然开口:“我倒是有个主意。”
丁秀的算盘声一停,转身看向他:“你?”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盛宣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根本不了解灾情如何,更不必说能有什么好主意。
不过眼下众人都没什么头绪,便是听听也不打紧,于是丁秀问道:“盛公子有何主意?”
盛宣反问道:“如今岭南还剩多少粮食与人口?”
丁秀回道:“还剩三万石粮,但总人口仍还有两万,若以每日三个馒头为准,两万人要想度过灾年,怕是还要至少二十万石粮才够。”
“倘若人口减半呢?”盛宣追问道。
“倘若只剩下一万人,那么粮食所需也会减少许多。如果以每日稀粥为准,三万石粮够他们撑到下半年。”丁秀回答道。
“若只剩五千人,撑过灾年便绰绰有余了吧。”盛宣盛宣从躺椅上起身,将手里的岭南五县地形图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丁秀不解道:“盛公子这是何意?”
盛宣指着环绕岭南的群山,道:“崇山县位于山脉东南侧,南部有缺口,蝗虫由此进入。其余四县位于山脉西北侧,几乎没有耕地,因为山形地势遮挡阳光,果树、蚕业产量也不多。”
他说着,指向其中最高的那处山峰:“不如炸了这座山,滚落的山土石会将四县掩埋,最终又会汇聚到这个缺口堵住蝗虫的来路,既解决粮食不够的问题,又能一劳永逸,不再受蝗灾危害。”
丁秀闻言,瞪大了双眼,半晌说不出话。
“荒唐!万人性命岂容你这般轻视。”沈朔兀的睁眼,不容拒绝地否定了盛宣的所有馊主意。
“轻舟,把他带下去。”沈朔皱眉沉息,实在是不想再看见他。
“如今的两万余人口里有多少老弱病残,为了他们牺牲所有人共沉沦,这笔买卖当真划算吗?”
盛宣被轻舟押走时还不忘看了丁秀一眼,可恶的是,他留下的话竟如苍蝇般在丁秀耳边挥之不去。
丁秀呼吸乱了,头也跟着发晕,向沈朔请示之后先回房休息。
“如今整个岭南还算康健的人口属实不多,若真如盛宣所言,护住康健的群体,牺牲那些本就时日无多的人,那么困境也就解了。”
丁秀躺在床上,反复思量这句话。
“可康健的人分布在各个家庭,如何能让他们单独躲到崇山县,将剩下的老弱病残拦在四县呢?”
丁秀在这一问题上犯了难,他想着想着,手臂忽然传来疼痛,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被蝗虫咬了一口。
而恰是这一口让他回过神,给了自己一巴掌:“这般逆天想法,你真是昏了头了!”
先不说这剜肉医疮的计划能不能成功实现,但炸山的消息一旦传去京城,沈朔就彻底难逃死罪了。
但不论沈朔做什么,圣上都要他的命不是吗?
做与不做对他而言无异,与其拖着两万人口一起死,不如能活一些是一些。
丁秀想着想着,好似眼下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扛着火药箱在上山的路上。
山峰结构特殊,只要找到合适的位置,不用太多火药也能炸毁。
不过该上哪儿找火药?
丁秀想起来,似乎太守府的地库里放着几箱,从前是用来抵御野兽的。
他再次变得浑浑噩噩起来,睁着双眼一直躺到半夜。
夜半无人时,丁秀悄悄走出房门,刻意从大堂绕去地库。
沈朔二人早就走了,堂内昏暗一片。
他的身影从堂中快速穿过,来到地库时,库房的看守还在打哈欠,钥匙就攥在他手心。
丁秀轻咳了一声,看守打量了他一眼,拱手道:“丁大人,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丁秀道:“殿下命我来取些东西。”
看守没多问,直接给他开了门:“大人请。”
丁秀去到库中,将所有火药包进布里,用两只胳膊挎着带了走。
看守重新将门锁上,窸窣的动静正好吸引路过打水的谢辛楼。
“方才何人来过?”他不过夜半口渴,不想途中撞见此景,赶忙询问看守。
看守见是谢辛楼,有些懵道:“殿下让县令大人来取东西,大人您不知道吗?”
“今夜殿下头疼早早便睡了,不曾见过丁秀。”谢辛楼皱了皱眉,忽然间意识到什么,惊道:“糟了,快开门!”
看守被吓了一跳,抖着手连锁孔都对不准,谢辛楼一把将钥匙夺过开了库门,一眼便瞧见地上散落着的火药末。
“守着此处,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谢辛楼丢下一句话便立即跑去找沈朔。
漆黑的太守府内很快亮起火光,沈朔举着火把,唤了所有影卫一起直奔山顶。
今日夜风平静,空气干燥,似乎一切都为丁秀做好了准备。
他扛着火药一路顺畅地到达山顶,寻到合适的位置动手刨土。
挖土的动静引来了路人的注意,戴皮帽的汉子提着灯寻动静而来,看到丁秀正往坑里放火药,立即出声阻止:“谁在那儿?!”
丁秀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堪堪停了动作,问道:“你是谁?”
“我是这座山头的守山人,这山头本来就斜,要是哪一日塌了底下的人都得完蛋。”皮帽汉子赶到他眼前,看清了地上的火药,着实骇了一大跳:“你被蝗虫毒脑子了跑来炸山?!赶紧给我住手!”
眼见着他要来阻止,丁秀立即挥舞锄头勒令他不许前进:“不许过来!赶紧下山去!”
他一边赶着人,一边用脚把火药踢进坑洞,皮帽汉子急了:“你说你好好地炸山做什么?山一炸你绝对跑不了!”
“本官既然敢来岭南,早已将命置之度外,为了百姓,本官情愿背上骂名!”丁秀彻底入执。
眼见着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就要往坑里扔,皮帽汉子瞧准时机撞开锄头,一把抓住他的手与他争斗起来。
“你放开我!”
“你千万别放手啊!”
“你松啊!”
“”
丁秀本就不擅长动手,皮帽汉子常年奔山,一身力气也不容小觑。
二人在这边扭打,同时沈朔他们已经赶来了山上,远远地就听见人声,愈发加快脚步。
火折子在丁秀和皮帽汉子的手里来回交替,在二人交缠翻滚的同时,有几回不小心点燃了附近的落叶。
落叶引燃至火药附近,几乎就要舔上引线,幸好皮帽汉子及时踩灭了火源,又不幸被丁秀踹了一脚,滚出几丈远,再抬头,就见丁秀将火折子扔进了坑洞。
“丁秀!”
沈朔赶来时正看见这一幕,火点燃了引线,距离爆炸只剩不到几秒。
沈朔脑海里最先爆炸,强烈的情绪从丹田冲至头顶,心脏狂跳不止,与此同时,天际忽然炸响一道雷鸣,不到一秒的功夫,倾盆大雨骤然而下。
凡所见明火皆被暴雨浇灭,火药被雨水冲散,刺鼻的硫磺味混杂泥土的腥,将众人唤回神智。
谢辛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雨水,上前抓住沈朔的手:“殿下,下雨了!”
沈朔也从极度恐慌转变到极度惊讶,他感受着密集的雨水捶打在脸上,重生一般地恢复了喘息。
“来人,将丁秀拿下!”
影卫们将脱力的人轻松扛起,连带着皮帽汉子也一并带下山。
回到府中,皮帽汉子将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领了一袋米的奖励便被放走了。
丁秀五花大绑跪在堂中,依然浑浑噩噩,嘴里冒出的都是账册上那一串串不忍卒读的数字。
“丁大人过去几日都不怎么吃过东西,想必是饿极了加上思虑过度,发了癔症。”蛊师和她女儿给他诊断过身体情况后回禀了结果。
沈朔黑着脸沉默不语。
谢辛楼吩咐左右:“先押下去看管,每日盯着他吃下东西。”
等人都下去后,谢辛楼取来布巾为沈朔擦去脸上雨水,沈朔眼睛一闭,顺势靠上了他的小腹。
第56章
沈朔的手搂住谢辛楼的腰身,脸贴着湿冷的衣服,能听见他体内传来紧张的脉搏心跳。
但对方始终没有推开他,反而用手温着他的脖子,轻轻摩挲着他的鬓角。
谢辛楼知道沈朔累了,便主动接纳他的靠近,想着自己主动,总比被动承受、担心随时失控要好。
于是沈朔就这般靠在他怀里,被一点轻柔的摩挲哄成了胚胎。
“冷么?”沈朔自己被抱得暖和,也担心谢辛楼一身湿衣着风寒,大掌捂上他的背。
“殿下若是好些了,属下便可去更衣。”谢辛楼道。
“再靠会儿。”沈朔搂紧了他。
“岭南四县无首长,其余死的死、疯的疯,就剩我们这些外乡人,今夜尚能过活,明日真不知该怎么办。”沈朔肩挑着大梁,平日在外人面前不会多说什么,只有在夜深人静、只剩自己和谢辛楼时才会说出心底的忧虑。
谢辛楼稳声道:“殿下总能想出办法。”
“也只有你还相信本王了。”沈朔对自己都很失望,心里堵着,再说不出什么,松了手起身道:“去更衣吧,莫要着凉了。”
谢辛楼眨了眨眼,没有动弹:“属下再陪殿下一会儿。”
沈朔摇摇头:“不必,眼下县里缺药,染病都难医治,不能让你再陷入危险。”
谢辛楼道:“县里缺的多是治疫病的药,风寒的药还是足够的。”
“账册上写县里的草药全都空了,哪里有够的?”沈朔不解。
“前些日子属下经过九里巷看到有大夫施药,施的正是风寒药。”谢辛楼回道。
“九里巷”沈朔扫了一眼,从桌上捡起五县地图,找到九里巷所在位置,巷尾正开了家名叫“济善堂”的医馆。
一看到“济善堂”三字,沈朔瞬间想起来:“本王险些忘了此事。”
“何事?”谢辛楼不明所以道。
沈朔看向他,两眼放光:“出宫时,赵大人提示本王,有事可去济善堂寻柳大夫。”
谢辛楼立即明了,语气也带上一丝兴奋:“明日属下同殿下一块去寻他。” 。
一夜惊险过后,丁秀突然发疯的噩耗私下传遍了府内,没人注意到沈朔和谢辛楼一大早便跑出太守府,现身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巷。
二人到时,济善堂还未开门,但已有阵阵药香从门缝中飘出,守在门外的百姓从怀里掏出了破碗,眼巴巴盯着那扇单薄的木门。
沈朔和谢辛楼没有靠近,而是翻墙绕去了济善堂的后院,在墙头看见了正在用铲子熬煮大锅药材的白衣大夫。
“二位贵客何必在墙上待着,后院的门没锁。”柳栖元手上忙活着,也没忘招呼人,转而给倒了两杯茶搁在石桌上,随后继续去搅和锅里的汤药。
沈朔和谢辛楼径直跃进了院子,在他面前站定:“阁下便是柳大夫?”
柳栖元抬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对他拱手道:“殿下客气,在下柳栖元。”
谢辛楼默念了几遍他的名字,只觉很是耳熟,问道:“敢问柳大夫,少府柳栖恒是你何人?”
“是我族内堂兄,不过阁下说的是前朝之事了,我堂兄如今任职鸿胪寺。”柳栖元继续搅动汤药。
谢辛楼好奇道:“赵御史代理丞相之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柳家与赵家交好,你堂兄始终不离九卿之列,而你却一身布衣只在岭南做个寻常大夫,这其中可有道理?”
柳栖元笑笑:“都是在赵大人手下干活,有什么高低之分。都是为了天下百姓,堂兄困于高阁,远离烟火,还不如在下福报深厚。”
沈朔垂眸看向锅内:“岭南的情况柳大夫也清楚,不知赵大人可有留下些许破局之法。”
“呦,时辰不早了,我这儿人手不够,有劳殿下和公子帮着一块儿分发汤药。”
柳栖元转头取来几块厚布巾,隔着布巾握住锅柄,想将这一大锅药端出去。
但见他原地抬了几下没抬动,两只细瘦胳膊颤成了蝶翅,沈朔“啧”了一声,直接撸起袖子端起大锅,大步走去门口。
“好力气!”柳栖元竖了个大拇指,转而看了谢辛楼一眼:“我先去开门,有劳公子疏散好人群,让他们排队取药,莫要推搡。”
谢辛楼点了下头,运起轻功纵身翻出墙外,在药铺门口从天而降。
蹲守的百姓们吓得后缩一步,谢辛楼挺着脊背看着众人,很快,身后木门被柳栖元一扇扇取下,沈朔端着百斤大锅走了出来,“哐”的一声将锅放在木架上。
“排队,不许挤。”谢辛楼挎着刀立在队伍最前,指挥着百姓接力盛药。
沈朔抡着一口铁勺,分分钟将每个人的碗都倒满汤药,一滴汤药都不曾溅出碗口,速度比柳栖元快了好几倍。
谢辛楼在队伍前后来回巡视,老弱妇孺优先盛药,一旦有试图挤占他人位置的人,就拎出来扔去最后。
所有人都规规矩矩盛了药走,队伍走动的速度跟着加快,免去了站立等待的劳累,个个都有了精神,也有余力记住了今日分发汤药的是何人。
不到半个时辰,汤药全部分发完毕,沈朔单手将锅端了进去,紧接着柳栖元又拿出一篓子药膏,让谢辛楼帮着分发给众人:“这些是防治疫病的,回去后抹在脸上,近几日不要靠近停尸的地方。”
百姓们纷纷道谢,磕头再拜而去。
三人目送百姓离去,收拾完东西关门后,柳栖元又从库房里端出药来,准备明日派发的药剂。
沈朔和谢辛楼立在一旁,他一边碾着药材一边对二人道:“赵大人一早便叮嘱在下,殿下若有难处,随时传信给他。”
沈朔道:“赵大人有筹粮的渠道?”
柳栖元回道:“筹粮不难,难的是如何让粮一粒不少地进入岭南。”
“殿下派丁秀借粮时便已知晓,灾年粮商坐地起价,能买三十万石粮的钱折算下来连五万石都买不到还得靠各种租赁借款才能凑齐,这都是因殿下朝中党羽太少,无人从中斡旋。”
他将药末放上称,不够就再碾些补上:“人手这块有赵大人在,殿下自不必担心,唯独运粮一事上,不可走既定的章程,否则层层盘剥下来,又是白忙活一场。”
沈朔道:“只要能筹到足够的粮,如何安全运送,本王自有办法。”
“好说。”柳栖元将足量的药粉倒入锅里,加水熬煮道:“但恕在下多嘴,运粮一事只可让旁人去,不论发生何事,殿下都不可离开岭南。”
“隐瞒身份也不可?”沈朔不放心道。
“不可。”谢辛楼接过话道:“如今岭南无首,朝廷变化莫测,殿下必须坐镇。殿下放心,属下定竭尽全力。”
沈朔微皱了眉,看着他的双眼:“你又要离开本王。”
柳栖元跟着劝说:“赵大人已经预先铺好了路,若是进展顺利,半个月之内定能将粮到。”
“半个月也不算久。”谢辛楼看着沈朔道:“殿下只管守着岭南,等属下回来。”
沈朔双眸模糊了一瞬,末了沉声道:“我等你。”
柳栖元抱着药罐去别处,给二人留出告别的空间。
等他将接下来半月的药材都准备齐全后,回来将药材的处理情况都与沈朔详细说了一遍:“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便劳烦殿下将药物分发给百姓了。”
交代完,他便带着谢辛楼来到院中,走井中密道离开岭南。
“岭南的出入口都被人监视了,咱们走密道躲开他们的视线。”柳栖元先行下到井里,谢辛楼紧随其后。
沈朔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心也好似被挖走一块,空落落的无所适从,但很快他想起自己的使命,便强打起精神,立即回太守府调派人手来医馆守好后方。
巍峨群山之下,谢辛楼和柳栖元在暗处穿行,躲过沈阙的眼线赶往金州。
信鹰自岭南一路飞往京城,堪堪落在太极殿的门廊。
沈阙收到盛宣传来的消息,不动声色给御史台的某官员递了信,那人于是在第二日朝会上揭发沈朔杀麻昀谦的暴行,引得群臣震惊。
他借机任命通州太守董鄂为刺史,赐御用宝剑,即刻率兵出发前往岭南探明情况,倘若情况属实,便以御剑为令押送沈朔入京,若沈朔抗旨不尊则视为谋逆,董鄂可就地斩杀。
下旨当日恰逢赵安荣身体不适告假在府,等到消息传到他耳边,董鄂已经出发两日了。
赵安荣搁下药碗正准备外出打探情况,头顶恰好传来信鹰的鸣号。
柳栖元的信纸上只有一个“启”字加落款,但赵安荣已然明白其意,转头向朝廷继续告假,回房写了封密信,对着西边将信鹰再次放飞。
近段时间官道上往来的车马变多了,天上也时常有一闪而过的身影,农户们还能在自家鸡圈里捡到几根鹰羽。
大伙儿都没谈起这些变化,却又默契地开始人心惶惶。
信鹰又自京城一路赶往阎州,午夜灯花落地,小厮敲响了房门将接到的信递送给屋里的大人:“常使,赵大人有消息了。”
屋里的男子看了信后便将其烧了,穿好衣服召集了人手即刻赶往阎州粮仓。
赵安荣早就与太仓丞达成交易,紧急之时借走阎州的粮,待灾荒解决后,再将粮仓补满。
但一切事从紧急,不可声张,因而他们手头并没有官府文书。
众人趁夜赶到粮仓,小厮一路跟在眼前布衣男子身后,时不时提醒众人方向:“常使,这边!”
被唤作常使的布衣男子转过身,往暗处吹了声哨,墙角同时亮起火把,管粮仓的吏们认出他们,于是一言不发开始动手搬粮。
布衣男子看着手下人取来粮车,仓吏们将粮箱搬至车上,等他们将粮尽数搬完后,布衣男子扫视一圈,皱眉道:“只有这些?”
他问话时,对面的仓吏们却一个个缄口不语,只一双眼珠望来望去,像有深意但无法言语。
“都是哑巴?”布衣男子扯下腰间的马鞭,人群中有个仓吏之首,这时才开口解释:“暂时只有这些。”
“什么叫暂时?!赵大人与你们商定的可是两万石,怎么眼下只有五千石!”布衣男子呵斥着,将马鞭往地上狠狠一抽。
仓吏之首抖了抖,硬着头皮道:“大人息怒,小的也是按咱们大人的吩咐办事。三万石粮要借出去,本就是件大事,咱们又是私自运送,这若是查下来,罪责咱们担待不起啊。”
“呵。”布衣男子冷笑一声:“你直说便是,你家大人想要多少好处?”
仓吏抬起头来,凑近前对他小声道:“一万石粮,若是大人您愿意合作,可分您三千石。”
“成啊。”布衣男子笑笑,爽快道:“但你们总得先把我这三万石的车装满吧,否则我怎么知道数量对不对,如何再分出七千石还给你们。”
仓吏一听,连忙挥手,让人继续将粮食搬出来装满粮车:“大人您看,如此可对?”
布衣男子点点头。
仓吏笑笑,命人将粮箱打开,从里边再取出七千石,不想他们才动手,驾车的人忽然一甩马鞭,粮车径直甩下他们行驶离开。
“大人,这?!”仓吏之首惊慌指向粮车,布衣男子比了个“嘘”的手势,把马鞭塞进他手里:“将此物交给你家大人,就说赵大人心如明镜,什么恩什么仇,都将牢记在心,日后定会归还。”
满载粮食的马车列成一排驶向城门,布衣男子坐在第一辆车的车辕,同城门守卫亮了腰牌。
早便打好招呼的守卫们将城门打开,高大的城门背后,犹如一道深渊之口。
前途没有一丝光亮,身后是救命的粮食,他们举着火把甩动马鞭,义无反顾地冲了出去。
第57章
“常使,这一路上到处都是想敲一笔的人,下回再碰见怎么办?”小厮问道。
“能怎么办,拿命干。”布衣男子啃了一口冷硬馒头,就着水囊咽下。
按照赵安荣给的路线,他们离开阎州后需要避开临近的雾郡,那里的郡守雁过拔毛,绝不能给他可乘之机。
于是他们走了两日来到渡口,打算乘船渡过寒江。
小厮寻来几艘野船,给了船主一些好处便可绕过漕吏的盘查,但搬运时总归目标太大,难免引起他们的询问。
“这里头装的是何物?”漕吏用带尖头的木棍敲了敲箱身:“先前搜查过吗?”
小厮回道:“搜查过了官爷,您瞧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急着赶路,您方便通融通融。”
他悄悄塞给漕吏一两银子,漕吏的嘴角勾了勾,却背过手道:“这么多货我总得查看查看,否则上头追查下来,我脑袋不保。”
“大人!”小厮情急唤道,漕吏却丝毫不留情:“里边是什么?打开。”
“大人,没什么,只是寻常货物”小厮急着拦住他,身后的布衣男子适时淡定开口:“是纸。”
“纸?什么纸要运这么多。”漕吏不信道:“老子在渡口干了十年了,还没见过运纸走水路的。全都打开!”
“使不得啊!”小厮扑上去拦他,漕吏轻松将他挡住,动手掀开面前的箱子,不想箱子一打开,映入眼帘的确实是一捆捆的生宣,绸带上还绣着“常”字样。
布衣男子微微一笑:“在下入纸行多年,陆路水路哪一条不曾走过?渡口的人见了在下都会客气唤声常老板,唯独阁下十分面生。阁下称在渡口干了十年,不知是哪个渡口?”
漕吏被问得心虚,他这个月才被长官调派来秘密搜查偷渡粮食之事,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不想这么快便暴露了马脚。
常珺是大燕有名的纸商,商路上大大小小的官员他都认识,也没人敢对他动手动脚,漕吏见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赶忙找补:“哎呦呦,是常老板啊,小的昨夜没睡,今日眼花不小心没认出来,常老板见谅!”
“昨夜没睡,是被你家大人带去问话了?想来近年渡口生意不好,想从谁口袋里捞几笔吧。”常珺毫不避讳道。
漕吏赔笑道:“是小的眼瞎,我家大人还仰仗着老板的生意呢,这一趟是去抚州吧,我家大人提起过的。”
“抚州的云老板要的纸,得赶紧送去。”常珺仰着头,眯着眼道。
漕吏赶忙放下盖子让开路,指挥其他人帮着一块抬上船。
带人和货都上船后,船工放下帆,船随之离岸。
漕吏讨好地向他们微笑挥手,常珺笑着回礼,等他摇着折扇回到船舱,脸上的笑瞬间消失。
“运粮的消息已经漏了,接下来的路更难走了。”他唤来小厮,打算用信鹰给赵安荣传消息。
他站在甲板上放飞信鹰,看着鹰展翅飞向空中一路往北而去,身影在云际下变成黑点,当黑点快高过山顶时,突然在空中一滞,随即如落叶般下坠。
船身破浪前行,溅起喧哗的水珠,打湿了常珺的半面脸,他白着脸回到船舱内,沉默了一路。
到达抚州后,好在抚州太守是赵安荣的学生,没费多少力气就将五万石粮装完车,还给他多加派了些人手,常珺带着八万石粮趁夜启程,从抚州昼夜不停赶往金州。
赵安荣给他安排的是十五万石的运粮任务,从阎州一路南下,一路借粮,剩下还有金州的四万石和方州的三万石,而方州距离岭南就只有不到一千里路。
还有两座城的关卡要过,越是接近岭南,常珺便越是紧张。
尽管刚开始他能用运纸的借口搪塞路过的关隘,但随着消息的走漏,不仅他的任务暴露,连他本人是赵安荣一党也会传遍。
朝堂纷争历来复杂严峻,往后他怕是再难有清闲安稳的日子。
“富贵险中求,就看老子这条命够不够硬了。”常珺攥了攥手心,给自己打了打气。
粮车已到金州城门口,小厮举着腰牌同守卫打过招呼后,城门随即打开,欢迎众人的到来。
常珺看向城内,那种喧闹中夹杂的诡异静谧,却让他关键时刻难以迈出一步。
“常使,进去吧?”小厮见他变得犹豫,也有些警惕地看向城内。
常珺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城内还有所需四万石粮,于是不得不在原地纠结。
正在此时,金州太守身着常服,从城内出来亲自迎接他:“常老板远道而来,怎的不赶紧进城歇息?”
常珺见状也不好再犹豫,将粮车驶入城内:“有劳大人,我等要务在身,实在不好耽搁。”
“好说好说,常老板先去本官府里将歇一晚,本官会安排人将粮都装好的。”金州太守笑着将常珺拉上自己的轿子。
府内丝竹萦绕,舞姬乐姬左右环绕,常珺被推到舞池中央,被围上来的舞姬灌了好几杯酒,脸上很快红了一片。
金州太守热情招待了他一晚,美酒佳肴将他空乏多日的身子占满,软玉温香叫他放松紧绷的神思,一直到常珺醉得不省人事,再命人将他送回厢房。
下人将他放到床上后,临走时将厢房内外的灯火尽数撤走,房门一关,只剩漆绿的门环摇晃着发出动静。
待一切都恢复静谧,常珺用手撑着地面,将半个身子从床上挪下,坐在冰凉的地上醒了醒神。
“古菇顾~”
小厮一直在墙边等候,待常珺从屋里出来,左右张望着迎上去:“大人,都准备好了,赶紧走。”
“看到太守的人了吗?”常珺边跟着他从一处狗洞爬出太守府,一边警惕四周。
“没有看到,大人放心,太守定料不到咱们今夜就跑。”小厮将常珺从地上拉起,相互搀扶着拐入巷子。
粮车都停在巷中,出了巷口便是城门,常珺赶到后,命人清点了粮食总数,二话不说驾车启程。
金州地势崎岖,往往坡与坡只见相互连接,为视觉上不那么难看,城里的围墙大多统一高度,因而造成某些下坡路段的围墙,看上去有三层楼那般高。
这些路段最为阴暗,月光被遮挡在头顶,人在底部行走,好似身处巨大的蝈蝈迷宫。
队伍没有点火把,全凭感觉辨认方向,反正巷子只有一条路,总不能走错。
就这样,常珺摸着黑带领全队走了约半个时辰,算算距离也该到城门了,可左右围墙依旧高耸,前路还有隆长的坡道要上。
“怎么回事,该不会走错了?”
常珺勒停马车正准备折返,刹那间,对面火光骤起,露出黑暗里乌压压的人脸。
“常老板怎么不打声招呼便走,赵大人手下就是这般规矩?”金州太守从兵锐中走出,一脸淡漠地看着常珺。
“实在对不住,事态紧急,在下不得不星夜赶路,多谢大人今夜招待。”常珺立在队伍前不卑不亢道。
金州太守冷哼一声:“常老板是生意人,不会不知道规矩,本官与赵大人议定时可没说让本官空手而归。”
常珺道:“太守大人官场多年,也不会不懂议定时便要提出条件,既然当时没提,眼下也没有加码的道理。”
他话音刚落,金州太守嘴角一抽,背后兵锐立即冲上前,将队伍包围得严严实实。
常珺心跳如雷,护送粮车的人都是家丁并非武将,面对的却是训练有素的府兵,金州太守铁了心要抢,他们怕是难逃此劫。
“太守大人且慢!”常珺强忍着站出来道:“大人若今夜扣下粮车,如何向赵大人交代?”
“本官也不要全部,金州给你四万石,你们用将先前的八万石交换。毕竟一路南下本就艰难,途中少些份量也没什么。”金州太守微笑道。
常珺皱眉:“足足八万石,可不是说笑。”
“粮仓的窟窿都记在赵大人头上,常老板急什么,又不要你补。”金州太守挑眉:“常老板若是不答应,本官也不介意多招待你十天半个月。”
“休要欺人太甚!”常珺紧绷了一路,身心上的疲累让他的忍耐早就到了极限:“老子赶了这么远的路,运送的粮食一粒未丢,你当老子是吃素的!”
“本官确实不了解常老板的饮食喜好,但常老板知道刀剑无眼,刚开了刃的兵器还渴得很呢。”金州太守威胁道。
“来啊,有种你就砍了老子!”常珺从身侧抽出剑来。
“动手!”金州太守一声令下,府兵们刀剑出鞘,凌冽的声音让众人吓得靠紧粮车。
眼见着要经历血战,常珺握剑的手控制不住发颤,他看到有府兵提剑冲向自己,他四肢顿时失去控制,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利刃落下。
巷内忽然卷起一阵风,吹来零星几根竹叶,旋转着飘落至众人眼前。
众人莫名停了手,俱是疑惑地看向头顶。
天上翻滚着乌云,似乎要落雨了。
金州太守也是心口莫名一紧,他抬起头,恰好云中透出一道闪电,照亮了左右墙上蹲着的两排脊兽。
什么都没有啊。
“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金州太守回过神,让府兵赶紧动手,在下雨前将粮运回去。
然而他话音未落,猛然间意识到了不对。
墙上哪儿来的脊兽?
恰逢天际又一道雷电闪过,墙上的“脊兽”动了,金州太守大惊:“你们是何人?!”
天空轰隆隆作响,在接连闪烁的电光下,戴着斗笠的影卫们化为数不清的残影,从高墙一跃而下,不到半秒的功夫,常珺面前的府兵人头当即落地。
“保护大人!!!”太守身边的侍卫们愣神后赶忙反应过来,立即将他包围在内,一点点后退至墙角。
影卫们的速度快到根本看不清,只听得眼前、周身阵阵风声掠过,一片接一片的喊叫声起伏,血腥味充满了整条深巷。
常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两条腿带着他茫然地东躲西跑,意外撞到了府兵面前,对方眼下是惊弓之鸟,提着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他胸口刺来。
然而剑刺到一半堪堪停在半空,府兵的胸口和嘴角便同时涌出血来,随即直挺挺倒了下去,露出背后戴着斗笠的蒙面人。
常珺吓得后退,却被人一把揪住衣领拽到面前,只见黑衣人扯下了脸上的布,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常老板是吧。”
常珺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竟愣愣地点了头:“你你是?”
谢辛楼取下斗笠,问道:“十二万石粮都在这儿了?”
借着雷电,常珺看清了谢辛楼,终于想起他是沈朔的人,情绪激动道:“是殿下派你来接我的?!粮都都在这儿了!”
谢辛楼吹了声哨,影卫们处理完府兵迅速集结,在家丁和粮车左右列出两队阵列。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常珺突然间什么都不怕了,挥舞着双手跑回粮车前。
不远处,他的小厮仍不明所以,害怕地在黑暗里四处逃窜,他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拉回粮车后,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别跑了!咱们的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58章
在常珺猖狂的笑声中,原本电闪雷鸣的天安静了下来,翻滚的乌云飘去了别处,反倒露出一轮明亮的月来。
谢辛楼看了眼天色,起先他还在担心粮食打湿的问题,眼下倒是松了口气。
他转身来到队伍之首,打了个响指,令道:“启程。”闻言,影卫们随之收刀入鞘,跟随粮车缓缓行进起来。
金州太守始终躲在墙角,在这帮人迅猛的“劫掠”过后,他听着粮车远去的声音,忍不住扒开身前的人,冲谢辛楼和常珺喊道:“你们赢得了一时,赢不了一世!今日本官咽下这个亏,往后康庄大道与尔等而言便是刀山火海!本官就看你一路杀过去,最后能活到几时!”
金州太守的喊话让常珺喉咙紧了紧。
这个道理他自是清楚,只是在方才那般情形下他偏偏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以至于眼下胜利了,人也冷静了,没高兴多久心底就生出一阵恐惧。
谢辛楼没理会金州太守,领着队伍来到城门口。常珺远远望去,发现两侧的守卫都变了形状,黑笠黑衣和队伍两侧的影卫别无二致。
不消多言城门便被打开,常珺驾驶着粮车最先驶出城,在黑暗中行驶,他下意识屏息感受,发现左右两侧林中似乎站满了人。
他小心翼翼往左边看去,猝不及防就对上几双人眼。
“啊!”
常珺险些从车辕上跌下,被谢辛楼及时揪了回来:“喊什么?”
常珺低着头抓着车辕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等来到月光底下,他壮着胆又看了眼左右,才看清原来黑暗之中密密麻麻站满了影卫。
“我的老天到底有多少?”
都说长平王耽于享乐,麾下并无私兵,便是有人怀疑,这么多年也始终没能查出一丝一毫的证据。
且不说长平王的手段高到何种地步,便是这些隐匿在黑暗中的身手不凡的影卫,也足以叫整个皇宫胆颤了,可偏偏这个秘密让自己这个普通商人瞧了个彻彻底底。
常珺头皮一阵阵发麻,他僵硬地扭过头,看着谢辛楼小心问道:“朋友,你们应该不会灭我的口吧?”
谢辛楼始终面无表情目视前方,在他询问时,冷不丁勾起嘴角,脸未动,眼珠幽幽瞥向他:“得看常老板听不听话。”
“听!肯定听!草民誓死追随殿下与赵大人!”常珺攥着手,嘴里不住默念“富贵险中求”,只要自己撑住,日后便是大燕的第一皇商了。
他不住给自己打气,想着想着竟兴奋起来,开始闲聊道:“赵大人派给我十五万石的任务,我一个小小商户,如何能担得起这般重任,不曾想还有大人您的支援,这下草民放心了。咱们运粮的消息已经走漏,也不知赵大人安排的另一支队伍如何了。”
赵安荣总共安排了两支运粮队伍,为避免相互牵连,便没有告知双方彼此的消息。
而谢辛楼和柳栖元从岭南出来后,对方告诉了他在金州接应粮队的信息,其余什么也没多说便与他分开了,眼下结合常珺所言,想必他是赶去了另一支队伍。
谢辛楼将此事默默记在心里,一个字也不多说。
“方州太守若是不识相,就杀过去。”他提醒了常珺,如果届时起冲突,让他先躲去后方。
常珺用力点点头,然而金州太守的话还萦绕耳畔:“大人,您当真不怕死吗?”
谢辛楼站在车辕上遥遥望着方州城门,如一杆旗帜挺立在猎猎山风中,常珺的疑问声在他耳边低若蚊讷。
他垂眸看他一眼,常珺瞬间从头红到脚,被鄙夷了个彻彻底底。 。
群山脚下,董鄂高坐马背,对探查回来的小兵投去个鄙夷的目光:“叫你查个消息都查不到,要你有何用,拖下去斩了。”
求饶声在崖间回荡了片刻,小兵人头落地,一张嘴还在抽搐着诅咒这个该死的刺史。
“你,再去探!探不出就抓个人问,看看麻昀谦到底死了没有。”董鄂随手又指了个小兵,不等对方做好准备,就将其扔进了毒瘴。
这个小兵没有上一个那么幸运,没来得及找地方躲,情急之下呼吸了一大口毒瘴,不一会儿就变得神志不清,在树林间胡乱奔走。
董鄂看了全貌,也是十分头疼:“来人,把地图拿来。”
手下人将地图呈上,董鄂仔细看了地图,反复找了好几遍,依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
“这山头的毒瘴从没个标记,去年在西边,今年又在东边。这图都是几十年前的了,标注的入口早就不能走了。”底下人感叹道。
董鄂白了一眼,驱马在队伍前来回走了几趟,忽而用马鞭指向深林:“所有人分散入林,谁先找到入口,赏黄金百两!”
太守府内,松山正在向沈朔汇报济善堂的事宜,轻舟从墙头一跃而下,跑到二人面前打断了对话:“殿下!朝廷派下的刺史已经在山外了!”
沈朔闻言,沉默片刻后问道:“来的是何人?”
“通州太守董鄂,皇帝还赐了他宝剑和兵马。”轻舟将打探的消息一五一十回禀道,松山听后紧张地看向沈朔:“皇帝这是摆明了要置殿下于死地,什么押送回京,明明就是就地正法。殿下,我们如何应对?”
“就地正法也要证据,他首先必须得拿到麻昀谦的尸首。”沈朔搁下笔道:“守住太守府,拖延时间,在辛楼他们赶回来之前,岭南不能乱。”
“是!”松山和轻舟应声道,但转念一想,他们能驱策的人并没有多少。
沈朔下令道:“将牢里的土匪带来。”
二人领命,立即去牢狱里将那伙土匪都提到沈朔面前。
起先还很嚣张的土匪们,在被关了这么长时间后,早已没了辱骂吐口水的力气,所有人都比先前瘦了一圈。
沈朔盯着土匪头子,单刀直入:“饿吗?想重获自由吗?”
土匪头子用气鼓着脸,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和从前一样威严,但一开口就泄了气,两侧脸肉凹了进去:“你看老子都瘦成这样了,能不饿吗?”
“你叫什么名字?”沈朔直视他的双眼。
土匪头子回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绿林猛虎是也!”
沈朔从桌案上抽出一只笔,扔到他面前:“林小花,今日起本王收你入麾下,任黄土大将军一职,离开岭南后每日三升米、一斤肉、三壶酒,不必再过打家劫舍、饥饱不定的流离日子。”
“老子不叫小花,老子叫猛虎!”土匪头子不满他对自己的称呼,坚持道。
“那便是不答应了,来人,押回牢里。”沈朔往后一仰。
“老子就叫小花,肉和酒你答应的,一分不能少!”林小花跪直了身子,一双豹眼里闪着光。
“无礼,叫殿下。”松山纠正他的语言。
“殿下,那老子这些弟兄呢?”林小花问道。
“跟着本王,一样。”
沈朔往前靠来,撑着桌案对众人一笑:“黄土军听令,吃完馒头后就守在太守府外,没有本王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林小花被松了绑,二话不说带着弟兄们去吃馒头,这么多天从不曾吃饱,这回能勉强填半个肚子,兢兢业业替沈朔打工。
与此同时,董鄂的人找到了进县的小路,开始集结队伍深入。
“通知各县百姓,刺史队伍到后莫要与之起冲突,都待在家里别出门。”沈朔安排御林军通知了下去。
面对沈朔的命令,御林军倒是没多大异议,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明明圣上派他们来是保护盛宣的,怎么每回都是给沈朔干活?
盛宣自从上回炸山言论后,也从不在意周围人的看法,活得比任何人都松弛,好似身边发生的一切与他而言都不在一个世界。
“董鄂带来的兵多吗,咱们这些人够不够挡的?”方才众人的交谈丝毫没有影响他,始终坐在一旁用枯草编动物玩。
不过沈朔能容忍他待在一旁,也有他的道理。
董鄂的速度很快,从抵达岭南,到找路进入岭南才花费不到一日的功夫。
等他们进入崇山县后,放眼望去枯黄一片,大批蝗虫吃饱喝足已然飞走,剩下许多被同类蚕食的蝗虫尸体还留在地上,一脚一个嘎嘣脆。
崇山县的百姓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路上也没有人,董鄂驾马率先来到崇山县衙,里边只有一个丁乙。
“长平王在何处?”他蹬着马镫,俯视脚下的人。
丁乙没有过多的反应,只道:“殿下在桑林县,小的为大人引路。”
“还算识相。”董鄂本以为沈朔给自己使了一出空城计,但眼下看来,怕是自己多想了。
丁乙领着他们穿过屋舍,又带着他们穿过桑林县的唯一山路,董鄂担心他耍什么花样,一路上都命人用剑架着他的脖子。
尽管没有用力,但到地方后,丁乙的脖子上已被刮破了好大一层皮,血流到了胸口。
桑林县大街上也是一个人也没有,董鄂随即又将心提起,警惕地来到太守府门前。
黄土军在府门外站了一排,面对眼前的高头大马,个个脸上都露着不屑,反观御林军们却是列成两排,做出夹道欢迎的模样。
这般阴阳怪气,董鄂冷冷哼出一口气,冲着紧闭的大门,高声道:“本官通州太守兼岭南刺史董鄂到访,岭南太守麻昀谦麻大人为何不来迎接?”
御林军闻言,回道:“太守府内如今是长平王殿下坐镇。”
“殿下既然在此,理当本官求见,但麻大人一直紧闭大门,叫本官如何是好。”董鄂给左右使了眼色,侍从们撸起袖子上前,随即便被一九尺壮汉拦下。
“想进门,先问过林小花!”壮汉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熏得二人一呛。
“林小花是何人?本官从没听说过岭南有姓林的世家子弟。”董鄂四下观望了眼,也没瞧见有任何贵族的轿辇在。
谁知那壮汉挺起胸膛,用低沉的嗓音骄傲道:“老子就是林小花!”
董鄂:“”
董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小花:“你笑什么?!”
董鄂大笑着,从马背上翻身落地:“这个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
林小花白眼道:“那你笑什么,有病。”
“本官奉旨巡查赈灾一事,不与闲杂人等闲扯,叫麻大人出来。”董鄂立即变了副表情,示意手下砸门。
黄土军见有人不拿他们当回事,立即抄家伙将人毫不留情打退,一口口唾沫星子淬了上去。
“放肆!”董鄂瞪大双眼,指着他们骂道:“哪儿来的一帮流氓在太守府前撒野,御林军就这般瞧着,不阻止吗?”
御林军左右看了眼,道:“回大人,这帮人是殿下的手下。”
“长平王何等尊贵,怎能有这等流氓手下?”董鄂不敢置信,岂料林小花叉着腰用肚脐看他:“老登头穿得人模人样,连我们是谁都认不准,老子他娘的是土匪!去你大爷的流氓!”
“放肆!!来人!”董鄂气得胸口疼,命手下立即将这帮人斩杀。
正在此时,府门忽然打开,从门缝背后露出沈朔忍俊不禁的脸。
“林小花。”沈朔道。
“老子在!”林小花大喝一声,黄土军跟着附和。
“退后,本王来会见董大人。”沈朔迈步跨出府邸,在石阶上站定。
林小花与一众黄土军退至墙边,与董鄂的军队面面相觑。
董鄂被气得都淌下了汗,只觉此地实在闷热难耐,他缓了缓情绪,向沈朔拱手:“长平王殿下,本官奉旨巡查赈灾一事,还望殿下配合。”
“董大人客气,本王没说不配合,大人想问什么问便是。”沈朔淡淡道。
“本官一路走来,不曾在街上见到一人,不知是何情况?”董鄂问道。
沈朔回道:“大人来得不巧,这个时辰大伙儿都歇息了。”
“青天白日的,如何就歇息了?”董鄂不解。
“粮食不够,田地无庄稼打理,吃不饱又没活干,可不就是躺着。”沈朔道。
“看来赈灾之事进展得不甚顺利啊,麻太守人呢?怎么不见他出来?”董鄂向前一步,望向府内。
沈朔道:“麻大人身为岭南表率,都是将粮食先让与百姓,为节省精力一早便歇息了,董大人这般唤是唤不醒的。”
“既是睡着,又如何唤不醒,殿下不如让本官见上一见,本官与麻大人昔年乃同窗,也是许久不曾见面了。”董鄂又向前一步,被左右松山、轻舟拦下。
沈朔俯视他道:“董大人长途跋涉,不如先去歇息,等麻大人醒了,本王再派人通知你。”
“只是看他一眼而已,又不费什么功夫,殿下再三阻挠本官,莫不是在隐瞒什么?”董鄂语气冷了下来,直直盯着沈朔。
“董大人想试探什么呢,本王未必能说出大人想听的话。”沈朔假装好奇道。
“也不是非要殿下开口,只要殿下不拦着本官,本官看一眼便走。”
董鄂话音未落,身后士兵拔剑出鞘,松山、轻舟速度不亚于他们,一时间双方刀剑相对,御林军看愣了神:“殿下和大人为何如此?”
“既如此,莫怪本官不留情面了。”
董鄂后退至军队中,对御林军道:“长平王无辜斩杀朝廷命官麻昀谦,是以对朝廷不满、对圣上不尊,本官奉旨前来羁押罪王回京!御林军尽职圣上,理当随我等一同剿灭叛党!”
“什么?麻太守死了?!”御林军顿时乱了阵脚,询问沈朔:“殿下当真杀了他?”
沈朔不紧不慢道:“董大人没有证据,如何敢将帽子扣在本王头上,麻太守已死的传言又是何时何人传去圣上耳边的?”
“殿下想知道,便交出麻太守尸身,随本官回京去圣上面前说个清楚!”董鄂无情道。
“若是本王不从呢?”沈朔道。
“不从?”董鄂回身从马背上抽出御赐宝剑,高举于头顶道:“此乃圣上所赐,若罪王不从,本官可就地斩杀!”
“好极了。”沈朔微微一笑,拍了拍手,随后东风、西风将桌椅抬了出来,摆放门外。
沈朔一撩衣摆,稳坐正中。
与此同时,盛宣被人从里边带了出来,也摆了个椅子坐在一旁。
沈朔挑眉道:“本王若是死了,得拉他给本王垫背。”
“什么?你个狗东西!”盛宣瞪了沈朔一眼,沈朔听见了权当没听见。
“怎么办,圣上要我们保护盛公子,可眼下盛公子又被殿下劫持,咱们到底是帮哪边啊?”御林军慌了神。
另一名御林军咬了咬牙,道:“笨,想想咱们是听谁的。”
“听圣上的啊。”
“圣上叫我们保护盛公子,就保护好他,抓长平王又不是咱们的事。”
御林军恍然大悟,只片刻的功夫便重整队形,一致剑指董鄂。
董鄂见势不妙,立即向黄土军投去计策:“里面的土匪听着,你们的主子眼下是罪臣,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即刻投降来我军队,受朝廷招安,日后加官进爵、飞黄腾达!”
“老子呸!”林小花愤怒道:“你当老子生来就是土匪?老子告诉你,老子以前可是亭尉!再说这种屁话耍老子,第一个割你的蛋喂狗!”
黄土军从御林军里钻出来冲他们吐了唾沫,随后又钻回后方。
董鄂的脸彻底青了,他率领的军队数量上并不占优势,只得被迫与沈朔的杂牌军对峙。
深林中,数十道身影正准备赶往山下,不想跑到半途被一伙人拦下。
为首的黑衣人警惕地后退两步,弓箭手向面前的白发老头射出毒箭,被对方徒手拦截。
黑衣人看着他手腕上相似的刺青,立即横刀在前。
屠隗仰头灌下一壶酒,呵呵一笑:“冒充老夫的杂碎。”
他将酒坛随手一摔,刹那间刀光剑影,落叶漫天。
另一边,董鄂与沈朔僵持不下,偷偷派人从临近的巷子绕去太守府后方,悄悄将麻昀谦的尸首带出来。
不想士兵们才到巷子里,原本蹲守在墙角的百姓便抄起手边的农具,将紧窄的巷口堵得死死的,眼中闪烁着不惧一切的光。
士兵们被怔住了一瞬:“要不要回去禀报大人?”
“大人自己都焦头烂额,管他呢,就是些农民罢了,哥几个杀进去!”
“可是我就是岭南人。”
队伍里有人说了这么一句,原本握紧刀刃的同伴不由得又松了手。
烈日当头,闷热的群山好似一屉蒸笼。
董鄂擦了不下五回的汗,还没有等来那一小队队伍的消息,他站在烈日下被暴晒,反观沈朔坐在屋檐的阴影下喝着水摇着折扇,惬意地看着账册。
林小花用枯枝剔着牙缝,不时往他们队伍里吐唾沫。
董鄂身边的副手被吐了好几身,终于忍无可忍,暴起刺向他。
林小花早做了准备,反手就钳住他的胳膊,往下一拧,剑顿时脱手,他一脚将人踹飞数丈。
见状,董鄂也没了忍心:“不管了,是死是活,总得有个结果!”
他提着宝剑,指挥军队发动进攻,御林军与黄土军立即反击,双方打的不可开交。巷口处,派出去的小支队伍被百姓用农具赶得节节败退,被迫回到太守府前加入混战。
盛宣怕自己被牵连,躲到了沈朔背后,后者依然淡定坐在位置上,目光望向远处。
“保护殿下!”松山等六人挡在沈朔周围,伴随着血肉与刀刃的摩擦声,渐渐眼睛被汗水打湿,酸痛阻碍了一部分的行动。
沈朔将账册归拢收好,不远处董鄂杀红了眼,在军队的掩护下飞身上前,提起宝剑刺向沈朔,不想下一秒剑身被两根有力的手指钳住。
“你?你怎会?!”
董鄂惊慌失措,往后抽剑,剑身竟纹丝不动。
沈朔嘴角一勾,指上用力将董鄂连人带剑拽至面前,一掌劈落剑柄,反抄至手心。董鄂失去重心摔上桌案,下一秒锋利冰凉的剑刃便停在了他的后脖。
他没有看清沈朔是如何从座位到达桌前的,只知道自己若是再多动弹人头就会落地。
沈朔也不急着要他的命,然而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他循声望去,只见远山口涌出一大片乌压压的黑点,如潮水般向这边奔腾而来。
人群中有人惊骇道:“飞过来的那些是什么?是鹰群吗?”
“哪儿有鹰飞这么低的,是人,是人啊!”董鄂的军队顿时乱了阵脚。
沈朔站得高,他几乎是瞬间认出了冲在人群最前方的人,静静等待他们的到来。
隐匿在黑暗中的影卫们头一回暴露在烈日下,横挎的刀刃与扑面而来的冷峻杀气,让在场所有人震撼在原地。
“是他们!”林小花想起那副画面,激动地攥紧拳头。
“殿下!!”
谢辛楼的声音远远地搭着风传到沈朔面前,将割走一半的心原样送回。
沈朔反手将剑“砰”的一声扎入董鄂的衣领与桌案,张开双臂向浪涌奔去,第一时间将最迅疾的那朵浪花抱了满怀。
第59章
被人紧抱在怀里,身上的胳膊用力到似乎要将自己嵌入对方的胸骨,谢辛楼有些呼吸不上,轻轻推了推沈朔:“殿下。”
“十五日,不多不少。”沈朔蹭了几下他的耳畔,强迫自己先松了手。
“属下答应过殿下的。”谢辛楼没让沈朔彻底离开,彼此紧握着手,中间只留出半拳距离。
沈朔上下打量他,忽然看到他腹部的血,心情一下跌到谷底:“你受伤了?”
“只是皮外伤,过方州时与府兵交战过。”谢辛楼凝着他,随即弯了眼眸,高兴道:“幸好没有耽误回来的时辰。”
谢辛楼很少会笑,但一笑起来,便是凝雪初融、阳花盖枝头。
沈朔的眼被他的笑颜占满,刹那间耳畔只有落花声,而花落湖面轻点开的涟漪,他再想拂平,却是怎么都无法如愿。
一道灵光忽然从他脑海里闪现——
既然落花流水自有其道,凡人何必徒生阻碍。
沈朔的双眼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他抬手抚摸着谢辛楼的脸颊,将沉重的思念化为指尖的轻柔,在无声中绵延不绝。
此时另一头。
冰凉的剑刃就贴在脆弱的脖颈旁,董鄂额上抖下一大颗汗珠,咬着牙猛地往旁边一扯,将衣领用剑刃割裂,他也顺势脱离险境。
不甚健壮的人袒露着半个身子,慌慌张张滚下台阶,大喊着“来人救我!”,谁知迎头就撞上个坚实的身躯,抬眼一看,偏偏是某个面色狰狞的土匪头子。
“董鄂是吧,看你这回还笑不笑得出来!”林小花嘴一歪,吐出牙缝里的草根,像拎猪崽似的一只手将人提了起来。
轻舟扽着绳子等在一旁,利落地将董鄂捆成个实心大肉粽,一脚踹去墙角,惊起一阵哀嚎。
眼见着董鄂被人擒住,他带领的军队顷刻瓦解四散奔逃,然而没跑出多远,迎面突然出现十丈高的水浪向众人方向奔袭而来。
“啊!”
逃跑的军队措手不及,被海浪从头到脚淹了个彻底,被猛地冲回原地。
在看到危险的第一时间,沈朔来不及思考哪来的水,只抱着谢辛楼立即转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
两人紧抱着站在原地,不想尖叫声过后,没感觉到半点水滴。
奔涌的浪潮眨眼的功夫消散在眼前,目之所及没有半点湿润。就在众人惊讶之时,一个身穿红布披风的妇人从影卫军团中走出,她手中的东珠权杖在阳光下闪烁着绚烂的波纹。
和东海夫人一起出来的还有柳栖元,他们来到人群中心后,方才藏在海浪后出手的影卫们重新归队,在外围成一道人墙。
沈朔见到二人,不免有些意外:“本王道方才那水怎的来无影去无踪,既是出自东海,倒不奇怪了。”
东海夫人向他微笑行礼:“殿下没被吓着便好。”
“夫人为何会来岭南?”沈朔好奇道。
谢辛楼从他怀里走出来,解释道:“东海夫人受赵大人所托,与柳大夫护送十万石粮从肃州到岭南,与我等几乎是同一时辰赶到。”
“原是如此。”沈朔点点头,向二人拱手:“辛苦了。”
东海夫人和柳栖元回礼:“殿下肯为百姓做到这般地步,我等更是义不容辞。”
在他们寒暄的同时,松山已经将董鄂的人全都赶去墙角蹲着,随后前来请示:“殿下,这些人如何处置?”
“此一战本王与朝廷再无缓和可能,他日不是沈阙死,就是本王身首异处。”
沈朔暂时抽回神思看向众人,下令时语气再没有半点犹豫:“御林军、董鄂军,凡投降者不死,反叛者一律就地斩杀。董鄂作为人质押送入牢,他日绑于阵前杀鸡儆猴。”
他一声令下,对面立即传来投降之声。
影卫们着手开始清理异己,解甲的解甲,杀的杀,用鲜血为方才的肃杀铺陈最后的落幕。
待此战尘埃落定,百姓们眼含泪水,激动之余忍不住将手中的家伙什抛向空中,欢呼呐喊:“好!!!”
数月的坚持,岭南的百姓不仅捍卫了自己的地盘,还等来了粮食,所有人相继抱头痛哭,过去痛苦的日子结束,终于迎来了曙光。
在处理完这些后,沈朔将剩下的事宜全权交给松山,不等旁人多问,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谢辛楼的手穿过层层人群回到府内:“轻舟,取金疮药和纱布来。”
谢辛楼感觉自己成了条被观赏的鱼,沈朔却不管旁人的目光如何,握紧了他的手,将人强行带回了自己房间,等轻舟找来药和纱布后,将门一关,着手脱他的上衣。
“属下自己来便好!”谢辛楼吓得立即捂住自己,同时被人逼至衣柜前。
沈朔松了他,双手撑在他两侧,将他困在自己怀里的一方天地,紧紧盯着他的领口:“你自己来,本王看着。”
谢辛楼深吸了一口气:“还请殿下回避。”
“今日若不好好处理伤口,你休想从这个屋子里出去。”沈朔不仅不回避,甚至又贴近了半寸,目光上移到他的唇,用气声缓缓道:“或者本王帮你?”
谢辛楼肉眼可见地升了温,他不自然地撇开脸,双手慢慢移动到腰间。
习惯了在外奔波,连衣带都系得格外紧实,他解时费了些功夫,身体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沈朔看着他领口时不时露出的肩窝,喉结用力地上下一滚。
腰带脱离了腰侧无处安放,被暂时衔在嘴里,谢辛楼将里外衣的系带微微松开,褪下了受伤的那半身衣服。
一道血痕明晃晃地横在微微凸起的肌肉下,大部分裂口已有了结痂,但随着呼吸的起伏,仍有丝丝血从裂口不断渗出。
沈朔紧盯了伤口片刻,转身取来药瓶和干净的布巾,屈膝面对他半跪了下去。
“殿下不可!”谢辛楼动手去拉沈朔,却牵动伤口淌出了更多血,沈朔皱了眉,握住他的腰身将人往衣柜上压:“本王命你不许动。”
“殿下”谢辛楼瞬间被沈朔的行为冲乱了神志。
布巾轻轻擦过伤口,带起的痛和痒好似电流一阵阵爬过他的神经。
他下意识仰头抵靠在衣柜上,强迫自己不动,任由伤口被人反复擦拭。伤口在痛意最深的时候被药草覆盖,一瞬间的冰凉刺激得他腰身发颤。
刹那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好似悬在天上的风筝,脚下是虚浮的云,飘去何处全靠那一根线的操控。
纱布需要缠上瘦削的腰身,因此沈朔握着纱布的一头伸入另外半侧衣料,摸索着绕去后腰再绕回到伤口处覆盖,如此一圈圈地缠绕,风筝也飞得忽远忽近。
等伤口包扎完,谢辛楼也魂游了一圈,恍然回神后立即将半身衣服回拢。
沈朔将纱布扔回桌面,却握住了谢辛楼拢衣的手压向身后。
“殿下这是做什么?”谢辛楼压低声量,生怕被门外头的人听见。
沈朔盯了他半晌,忽而侧身用手勾了水壶拎到他眼前。
有件事被提起后便被搁置了许久,今日此时此刻,他觉得正是解决的时机。
于是谢辛楼便看见他微微张了口,声音带着些沙哑:“本王闲暇时询问了蛊师可有祛情之法,蛊师用苗人的法子给本王做了一壶忘情水,喝下的人会将对心上人的情谊忘得一干二净。”
谢辛楼忽然被提醒了此事,一时间眸光明显变得黯淡。他盯着水壶沉默了片刻,随后轻轻开口:“殿下想让属下喝了它。”
“你喝,本王也喝。”沈朔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谢辛楼双眼睁了睁。
一阵心照不宣的静谧,沈朔提着水壶不动,他从谢辛楼的眼神里感受到了情绪:“你想喝吗?”
他给了他选择的机会。
但谢辛楼又变回了石头:“殿下的命令,属下定会遵从。”他话音未落就欲接过水壶,然而双手却始终被人压在身后。
他抬眸看向沈朔,眼中带有挑衅:“殿下可以松开属下。”
铸起的铁墙被一根针轻易戳破,沈朔成功被刺激到,垂首猛地贴近他的面颊,鼻尖与鼻尖只剩一指距离,磨着后槽牙道:“本王没有下令。本王在问你,你可想喝下它,变得不再爱我?”
他用灼热的气息故意着扰乱谢辛楼的呼吸节奏,一点点将人带到预先设置的险境。
沈朔的嘴角带着笑,眼神如水般温柔,偏偏毫无顾忌地宣泄着自己的欲念,丝毫不体谅对方忍耐了多久、承受了多少。
王从来都是不择手段,得到想要的一切。
谢辛楼被逼得无路可退,酸与苦涩从心口蔓延至全身,他的眼尾红透了一片,呼吸也变得滞涩。
他清楚,两人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沈朔定是想了许多,想到最后觉得必须将情谊划分个明白才好继续走下去。
既然裂口无法忽视,注定要崩溃,那自己也不必再做无谓的坚持了。
滚烫的熔岩冷却成沉重的巨石,谢辛楼忍耐着心口的剧痛,他最后以全部的深情看了沈朔一眼,仰头凑上壶口。
“砰!”
水壶被人一把甩去一旁,陶片碎裂一地。
谢辛楼惊讶睁眼,下一秒却被人掐住下巴,双唇被人紧紧咬住。沈朔吻得毫无章法,他只想将人紧紧包裹在自己的范围内,不给任何逃离的机会。
门外轻舟听到动静,担心地询问:“殿下,头儿,你们可有事?”
“别——”
谢辛楼只来得及漏出一个字,又被人紧压着动弹不得,剩下些辨识不清的唔咛。
轻舟听清了个“别”字就收回了推门的手,挠了挠头,继续恍惚地守在门外。
沈朔贴着谢辛楼没伤的半个身子,另一只手从下巴挪到侧腰,又摸上后背揉捏了个遍。
谢辛楼莫名想到轻舟说过的话,一块肉在烹煮前揉捏一番会变得更加软嫩香滑。
他被放开允许呼吸的同时,沈朔咬着他的耳垂“恶狠狠”道:“水是假的,你也休想忘了本王。”
“不就是情爱,试便试了,还能毒死本王不成。”
谢辛楼觉得不对,但不论什么疑惑反驳质问,统统都被滚烫的气息重新堵了回去。
探入,抵齿,交缠耳边是鼓乐,将夜深梦幻里偷藏的欢愉复刻现实。
沈朔虽是第一次,但也很快明悟了技巧,衔着那两瓣红唇随心汲取,分离时吮一口,再贴上再吮。
直到快到忍耐的临界点,沈朔咬咬牙克制住自己,松开了对方通红的唇瓣,在交错的呼吸声中,托着谢辛楼的脖子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最后在月牙痕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齿印。
【滴~检测到角色沈朔对角色谢辛楼好感度上升至,99。】
第60章
沈朔轻轻舔舐着齿痕,怀里的人靠在他肩头喘息,意识迷离到做不出任何反应,很快,他被人打横抱起放到了榻上。
沈朔扯过被子将他盖上,俯身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先安心歇息,生气的事待你伤养好了,本王任你讨。”
做完这些,他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吩咐轻舟将屋里碎片收拾干净。
轻舟应声,目送沈朔离去,随后小心翼翼进到房里,看到了墙角的碎片,还有躺在榻上已然歇息了的谢辛楼。
“头儿?你没事吧?”轻舟蹑手蹑脚地来到榻边,却发现谢辛楼一直睁着眼,只是双目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看到他醒着后,轻舟才提高了些声量,关心道:“头儿和殿下吵架了吗?因为头儿受伤的缘故?我方才听动静都快吓死了。”
谢辛楼微微回了些神,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无事,你收拾完便出去吧,我要歇息了。”
轻舟点点头,但仍是放心不下,下意识就去拉开他的被子:“头儿伤到哪儿了?我看看要不要紧?”
他也只是寻常关心,不想手刚一碰到被子,对方立即拽紧了被沿往后躲,同时死死盖住肩颈以下。
“头儿?”轻舟被他的激烈反应吓到,目光恰巧定格在他的唇上:“你的嘴怎么了,怎么这么红肿?”
谢辛楼立即低头,将半张脸埋在被子底下,皱眉赶人:“我没事,你出去!”
“好好好,头儿别生气,我马上走”轻舟感觉脑袋里灌满了稀粥,完全理解不了眼前的事。他怕谢辛楼生气,赶忙去墙角收拾了碎陶片就出去了,临走时将房门也带上。
谢辛楼坐在榻上紧盯着人离开,在房门被关上后,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空气。
碎陶片被清理走了,桌上剩的半截纱布和药瓶还在,依旧保持着先前被扔后的位置。
衣柜静静地立在墙边,两道紧贴的身影似乎仍在柜前难舍难分。
谢辛楼的身体又一发不可收拾地热了起来,半张脸被他紧埋在被中,又热又闷,唇上还火辣辣得疼。
他脱力躺回了榻上,露出脸来做了几个深呼吸,唇上的火降下了不少,但又烧至肩膀乃至整个后背,存在感强到已经无视了腹部的伤口。
谢辛楼蜷着身子躲在被中,只觉某处涨得要命。
他抚上肩膀的牙印,不住搓着肩背,试图用自己的感觉掩盖掉沈朔留下的触感。
“简直疯了”
他攥紧拳头,指甲用力到勒进掌心,在天人交战中痛苦地出了一身汗,在夕阳余晖下疲惫地昏迷过去。
冷水将浴桶灌满,沈朔来不及脱去所有衣服就“哗啦”一声坐了进去,冰冷的水刺激得他毛孔收缩,将他身上烧起的火封印在冷水之中。
他无数次梦到过与人亲近的画面,不想付诸于现实,自己竟是一点就着。
他只浸了一会儿的水,就感觉整桶冷水似乎要被烧沸了,立即命人又拎了几桶冷水进来。
不知道殿下又出了什么岔子,松山提着水桶进进出出,一个字也不敢多问,放下水桶就走。
沈朔自己换了一桶又一桶的水,发现自己这么折腾下来反而越来越热,干脆扔了水桶,自己坐在一边冷静。
松山候在外头,见殿下许久不曾出声传水,正挠着头思考要不要问询,恰好丁甲这时候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大人,殿下在屋里吗?”
松山回道:“殿下在沐浴,什么事这么急?”
丁甲道:“赈灾粮的事解决了,我家大人听到消息后人也好了,就想着能不能请殿下将我家大人放出来。”
“丁大人恢复了是好事,不过我也不知道殿下何时出来殿下!”
松山正发愁,回头就见沈朔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将丁秀带去堂中,再将蛊师唤来,本王看看他是不是好全了。”
“好嘞!”丁甲得了令,马不停蹄跑走了。
松山望着他的背影,感叹道:“丁甲兄忠心至此,到如今还念着丁大人。”
“羡慕,还是望尘莫及?”沈朔缓步走至庭中,挑眉看着他。
松山咧嘴一笑:“我等忠义之士,彼此之间欣赏感叹也是难免。若是头儿见了丁甲方才那般模样,也免不了感叹吧。”
“他和你们可不一样。”沈朔抿了抿唇。
松山还在等着听他们和谢辛楼相比哪儿不一样,然而沈朔却故意不开口,背着手先一步离去。
“神神叨叨的。”松山莫名觉得这感觉熟悉,但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挠了挠头跟了上去。
大堂内,丁秀被人从房里放了出来,许久不见明堂,坐着有些不甚习惯。
影卫立在他左右看管着,直到沈朔和松山到了,才向二人拱手施礼。
“丁大人如何了?”沈朔在丁秀面前站定。
丁秀呆愣着抬头看向他,随即露出痛苦地神情:“殿下,我有罪”
“你确实有罪,不过念及你作恶未遂,又疑似被人蛊惑,受几日牢狱之灾便罢。”沈朔往边上瞥了一眼:“蛊师可来了?”
他方才问完,蛊师便由女儿搀扶着来到堂中,见过沈朔后着手替丁秀把脉。
丁秀一边配合蛊师,一边痛苦忏悔:“我不知为何当时就蒙了心了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说着说着便淌下泪来,泪水顺着他凹陷的脸艰难滑下,滴落在他凸起的腕骨上。
蛊师检查完毕,回禀沈朔,称丁秀的神志已经恢复,接下来只需养养身体便好。
沈朔点点头,吩咐左右:“带他下去吃些东西,等恢复得差不多,就回到位子上处理各县事宜。”
手下领命,很快将丁秀带了下去。
沈朔长出了一口气,回到书案后落座。
“赈灾之困已解,人也恢复正常,殿下还因何叹气?”
一道充满神秘感的嗓音自门外传入,众人转头望去,就见红布裹身的东海夫人持着东珠权杖缓步迈了进来。
沈朔抬眸看向她,道:“蝗灾解决得了一时,解决不了一世。若回回都这般艰难,岭南百姓迟早会熬不过去。”
“殿下的担忧不无道理。”东海夫人来到他面前站定,微笑道:“民妇也正因此事前来。”
沈朔有些意外:“夫人有办法?”
此话一出,堂内众人俱是睁大了双眼看着东海夫人。
“民妇观察了蝗虫的习性,发现它们飞不过高山的气流,也畏惧毒瘴,于是根据它们飞入岭南的路线画了地势图,草拟了一份改造山势的图纸。”
东海夫人说着,用权杖一挥,沈朔面前的茶水流向半空,在众人面前汇聚成一副山势图。
“这是,神迹?!”蛊师她们看愣了,愣是向东海夫人下跪,高呼仙人。
松山等人也是看得张大了嘴巴,只有沈朔淡定地观察着山势图,寻找出图中的位置,与现实情况发生了哪些改变。
“在缺口处垒出一座高山并不现实,因而民妇选择利用樟树改变毒瘴的位置,将毒瘴引去蝗虫必经之地。”东海夫人用权杖指着山势图解释道:“遇到毒瘴,它们会更改路线,转去西北面绕个圈进来,因此民妇在此地巧立机栝,将它们赶去后方。后方是千丈高的山崖,顶部气流压制,不仅让它们无法翻山而过,还能借着风势让它们原路返回。”
“倘若它们仗着数量多,强行突破毒瘴?”沈朔提出假设。
东海夫人应对道:“万物有灵,相生相克。家禽天性克制虫类,当蝗虫数量过多时它们无法发挥作用,但只需在毒瘴陷阱处开一个小口,容忍小部分蝗虫飞过,再用家禽尽数吞灭,久而久之蝗虫有了教训,便再不会走这条道。”
沈朔点点头道:“你说的法子朝廷并非没有想过,只因改造起来极难实现。”
东海夫人道:“如此,便是民妇的本事了,只需殿下授命,民妇愿倾力一试。”
“好。”沈朔起身道:“本王给你这个权利,本王麾下兵将任尔调用,若有必要,本王也可上阵。”
“谢殿下。”东海夫人垂首领命,头顶的茶水重又落回茶碗,像是从未离开过一半。
消息很快传去了百姓耳里,听说要造抵御蝗虫的装置,大伙儿纷纷要求加入献一份力。
沈朔歇了一晚,还没等天亮就听见太守府外传来的扛锄头、煮粥、抬木料的动静,叮呤咣啷的,吵得他也睡不着,干脆披了衣服起床。
等他出了府门,循着动静坐上百姓的板车,一块儿去到山脚下的空地时,远远的就见东海夫人和小鲤挽着衣袖和裤腿,抄着锯子蹲在地上切割木料。
板车停下后,人们将上面的工具一点点卸下来。
沈朔落回地面,来到东海夫人和小鲤跟前:“小鲤姑娘也来了,先前怎的没见着你?”
小鲤将头发用布巾包起,脸上没有一丝脂粉,身上的布衣和此地百姓没什么区别。
她仰头看了眼沈朔,又低下头继续干活:“我没什么要说的,就没出来。”
东海夫人眼下不曾遮盖双手,手上的疤痕清晰可见,她擦了擦汗解释道:“小鲤怕被殿下讨债,所以不肯拜见,毕竟脑袋上顶个包怪难看的。”
“如此小鲤姑娘便是多虑了,本王一向公平,一处伤换一个包,不会多讨。”沈朔笑了笑道。
“那是你没瞧见他别处的淤青。”小鲤微不可察地碎碎念了一句。
“你说什么?”沈朔没听清,微笑着侧耳。
“没什么,我们正干活呢,殿下去别处歇息吧。”小鲤微微一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沈朔知道她定是说了什么坏话,但心情好不与她计较,搬个了石头来,坐下看她们将木料切割成需要的形状,随后再榫对卯拼接起来。
他看着眼前造型奇特的道具,感叹道:“幻戏楼亦真亦假的幻术,靠的便是幻粉和这些机栝吧。”
东海夫人点头道:“我们一家没什么特别的,就会些木工手艺,除了能养活我们母女,给百姓谋些福祉也是好的。”
沈朔拾起一块木料,问道:“夫人仁心大爱,可否也教教本王施展幻术?”
东海夫人笑笑:“殿下想学什么幻术?”
沈朔想了想,道:“能变出花瓣、铺洒漫天,或是彩蝶飞舞、绚丽如虹,或是鸾凤驾云,亦或是给人以梦境,心之所愿。”
“殿下这是想变给心上人看吧?”东海夫人笑道。
小鲤挑着一方眉,双眼颇有深意地斜睨着他,一副了然模样。
沈朔没有否认,只问她有无法子。
东海夫人随即起身离开片刻,回来时拿了权杖,一挥手就变出花瓣、彩蝶、鸾凤,笑着问沈朔:“殿下可是要这样的?”
沈朔点点头:“不错,学此技艺要耗费多久?”
“简单,半个时辰功夫就够了。”于是东海夫人收了幻术,将兜里的道具和幻粉给了他,教授了他诀窍。
沈朔学得很快,头一回施展就能让蝴蝶飞起来,惹得东海夫人不住夸赞:“殿下聪慧过人,不消半个时辰就能掌握娴熟了。”
沈朔也暗暗得意,问她道:“这些本王学会了,那如何施展梦境,看到他人内心?”
“殿下学些皮毛术法便罢了,引人入梦的法子可不是谁都能会的。”小鲤道。
“掌握机栝和幻粉,不过是需要手法,有何学不会的?”沈朔不信道。
东海夫人看着手中的东珠,目光忽而变得迷离,嘴里说了些听不太清的神秘语言。
沈朔不解地看着她,小鲤开口道:“引人入梦并非靠的机栝或是幻粉,而是将人深层的意识召唤出来,而且梦境也并非人人都看得见,只有被引入的人自己能看到。你学不会,也用不上。”
沈朔在心底咀嚼她的话,目光落在东海夫人手中的权杖。
太阳于此时完全升起,初升的朝阳映照在东珠上,沈朔似乎看到一圈圈彩色线条,规律又无序地在眼前变幻着,很快,他感觉头部一阵眩晕。
小鲤观察着他的变化,怕他一时不慎被迷住,若是意识岔去了迷乱之地,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在她找寻时机将人拽出来时,沈朔忽然双眼一睁,自己清醒了过来。
与此同时,她余光看到他背后出现了一道身影。
沈朔与她的目光同时转身,一眼捕捉到前来寻人的谢辛楼。
谢辛楼远远地就看见沈朔和小鲤坐在一起,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二人之间的空隙,而在与沈朔的目光对上的刹那,他又立即移开了眼,朝霞悄悄在他双颊上留下痕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