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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花与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盛宣定眼看向沈阙,只见他站在拐角处,身后紧接着跟来几名打着灯笼的太监,以及两队前去接应的锦衣士。


    他眼中的茫然转瞬即逝,这才明白过来沈朔为何这么做。


    “我我夜里肚子饿,就偷偷来尚食局找些吃的,不小心就寻到了这儿。”盛宣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睁着湿漉漉的双眼,声音微颤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沈阙仔细盯着他,神情并未缓和。与此同时,有锦衣士来向他附耳回禀入口处的痕迹。


    沈阙静静听完,心里已有了计量。


    “只你一人来的?”他向盛宣靠近一步,目光紧逼。


    为证明自己不曾说谎,盛宣抬眸直直对上他的双眼,一颗浑圆的泪珠自眼角滑落:“是我一个人。”


    沈阙的眼眸也随之颤了颤。


    他肯定盛宣在说谎,却不忍心拆穿。


    “朕恰好处理完公务,正打算用宵夜,你随朕一起。”沈阙抬手,轻轻抹去盛宣脸上的泪痕,盛宣眸子瞬间一亮。


    一旁的太监拿不准他的意思,小心问道:“那锦衣司,陛下还进去吗?”


    沈阙收了手,指尖轻轻摩挲:“不去了,你告诉锦衣都尉,一切按原计划走。”


    “是。”太监应声,依照吩咐离开。


    沈阙牵过盛宣的手,带着他一同从出口返回地面。


    从地底出来的刹那,盛宣有一瞬间的夜盲,等沈阙带着他走了一段距离之后,他才逐渐恢复视线,发现二人已经到了太极殿。


    沈阙传唤了夜宵,很快十数盘佳肴就呈上了桌。


    他给盛宣舀了碗热粥,盛宣闻着粥的香味,当真被勾起了食欲,尝了几口后竟意外得不错。


    沈阙凝视着盛宣的脸蛋,像荔枝一样白嫩,不禁想起儿时初见他的场景。


    他那时被课业折磨地焦头烂额,视野被泪水浸得模模糊糊,满眼都是纸上密密麻麻的黑墨汁,忽然就听身边走来一人。


    他抬头看去,一道白光随之赶跑了眼前的黑暗,他看着面无表情递来手帕的人,肚子发出一声“咕”叫。


    “你长得好生白嫩,好想咬一口。”沈阙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又问他是哪家的小姐,理所应当地迎来一记栗子。


    而后他穷追不舍,不可避免地被人揍了一顿。


    那还是他生平头一回挨这么重的打。


    但沈阙天生不服输,就是挨了打也要吃到那口荔枝肉,于是整日跟在人身后找寻机会,偏偏沈朔一直护在盛宣周围,叫他只能看不能碰,整整看了三年,直到盛宣离开太学,连手都不曾摸一下。


    儿时的遗憾被他念到今日,如今他是天下之主,想做的事,没有人能够忤逆他。


    “后厨新酿的酒,尝尝。”沈阙给二人倒了杯酒,将酒杯推到盛宣面前。


    盛宣看了看酒杯,暗自心道:“热粥配酒,什么奇怪的吃法,莫不是下了毒打算灭我的口?”


    他不放心地让系统检测了一遍,在确定没毒之后,盛宣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顿时被酸得眉头一皱。


    沈阙笑了笑,道:“和祭酒那壶比起来如何?”


    盛宣立即喝了几口热粥缓了缓,发誓这辈子不想听到青梅酒三个字:“似乎更酸一些。”


    “是么,朕倒觉得还不够。”沈阙端起酒杯饮下,嘴上说着不够,实则脸上也皱成一团:“这酒喝着不仅酸,还疼,朕如今想起来膝盖都不由打颤。”


    盛宣看他的模样觉着好笑,道:“当年陛下和殿下被罚跪皇祠抄书,便是为了这坛不甚好喝的酒,想想还真是不值得。”


    “你真这般想?”沈阙盯着他道:“当年澜夜主动请罪担了你的罚,你既无损失如何又觉得不值?”


    盛宣垂了眸道:“殿下因为我承受那么多,若再来一回,我定然要阻止这些。”


    沈阙问道:“那朕呢?”


    盛宣眨了眨眼:“陛下也一样。”


    沈阙道:“朕的意思是,若是朕替你担的罚,你可会觉得不值?”


    盛宣看着他的神情,沉默了片刻,随后认真回道:“我区区一介没落寒门,万死难敌君恩。”


    闻言,沈阙的眸色逐渐冷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对沈朔是不值,到朕就是君恩了,呵。”


    盛宣见他喝酒无度,担心出什么事,伸手去拦不想却被人一把握住,“陛下?”他往回抽了抽,反而被人用力拽了过去。


    感受着手上的痛意,盛宣与沈阙面对着面,就见他咬牙对自己道:“阿宣,沈朔他不值得,你的喜爱要用在对的人身上。”


    从前的沈朔可以为了盛宣承担所有罪罚,而如今的他却是为了自己,毫不犹豫把盛宣推出来当挡箭牌。


    仅仅是儿时的小恩小惠,就能让盛宣盲目喜爱一人,这份买卖实在不值当。


    “陛下你醉了,我去唤福安!”


    盛宣急着摆脱他,然而不等他跑开,又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嘴里不住道:“阿宣,看看朕,看看朕,朕会比沈朔对你好上百倍千倍”


    沈阙将双手箍得很紧,毕竟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锦衣司由先皇创立,以守护君王为宗旨,除去一切对皇位有威胁之人。


    先皇在时锦衣司已成功除去了长平王和盛彦,却意外让沈朔逃脱,但没有关系,即便先皇驾崩,他的旨意也会一直被坚定地执行下去。


    沈阙原本感叹沈朔有自知之明,知晓主动退出朝廷明哲保身,念及他是自己唯一的手足兄弟,便叫停了锦衣司的行动,想赐他一个安稳的人生。


    谁成想朝野风言风语日渐增多,民心动摇;锦衣都尉反复以先皇遗志压他,劝他莫要仁慈;盛宣复活,重新回到他身边


    既然天意叫他狠下心来,他又有何理由不顺道而为。


    “阿宣,朕会让沈朔消失,只要你留在朕身边,朕定会保证你的安全朕会把你的心掏空,让里面只有朕一人。”沈阙说着就开始动手动脚,盛宣心下一沉,系统适时启动了电棍给了沈阙一击,原本的九五之尊顿时失去意识摔倒在地。


    盛宣狠狠翻了个白眼,缓了口气道:“谢了系统,这狗皇帝男女通吃,简直人渣。”


    “不客气宿主,保护宿主是系统的职责。”系统的语气也不甚好。


    “今天真是倒了霉了,被沈朔摆了一道,又被沈阙吃豆腐,姓沈的一个比一个狗!”


    盛宣坐回到位置上,顺道揣了沈阙一脚,扶着头歇息了会儿:“不过经此一遭,沈阙下定决心要沈朔的命,咱们也不是全无收获。”


    系统附和道:“但宿主准备怎么解决谢辛楼的bug?”


    盛宣脸色缓和过来,勾出一抹笑:“沈朔意识太强,想解决谢辛楼是不可能的,倒不如顺势而为。”


    说罢,他让系统将世界发布给他们的总任务调出来。


    盛宣看着上面的字眼,确认道:“让沈朔爱上‘我’,而‘我’在这个世界又代表盛宣,谢辛楼就是盛宣,让沈朔爱上谢辛楼不就和任务一致了。”


    系统思考了片刻,道:“理论上可行,但不知道世界意识会不会承认。”


    盛宣道:“世界意识的目的是维护世界稳定,目标是杀掉沈朔,过程略有变通应当不重要。”


    系统道:“但谢辛楼不会让沈朔死。”


    盛宣淡淡道:“大势所趋,由不得他。”


    一人一统于夜色中确定了接下来的计划。


    系统向他确认道:“那些指引任务怎么办,宿主不要积分了吗?”


    “没有指向性的任务尚可完成,积分够用就行。”盛宣道:“之前那坛酒,我已经趁沈朔不在放到了他房内,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了。”  。


    在利用盛宣拖住来人的一炷香时间内,沈朔和谢辛楼从别处回到地面,二人躲避御林军,绕过芳华殿,不想正落入御林军的搜查包围圈。


    锦衣司发现有人夜闯之后,都尉便立即传出消息,在不惊动宫人的情况下搜查贼寇。


    因而二人被堵在了原地,一时间进退两难。


    “属下去引开他们。”谢辛楼正要出去,被沈朔拦住:“他们人多,手里还有箭,你逃不掉的。”


    “若属下不去,我们迟早会被发现。”谢辛楼劝着,一边去拨他的手,不想对方的指骨比铁还硬。


    沈朔快速思考着对策,双眼不住在靠近的御林军里来回观察,突然间,暗处现出了几只灯笼,将御林军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何人夜半违禁?!”御林军向来人包抄而去,然而走近一瞧,竟是怀着身子的李昭仪。


    “拜见娘娘。”御林军意外之余赶忙向她行礼。


    李昭仪怀着龙子,在宫中多有特权,甚至无视了自己光明正大的违禁:“陛下说今晚住本宫那儿,本宫等候了大半夜,怎的还不见陛下?”


    御林军垂首道:“娘娘等不及可派宫女前来,何必亲自走一趟,若是惊了龙子,属下便是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


    李昭仪瞥了他一眼,道:“本宫记得这个时辰,巡逻的御林军该在各个殿值守,为何眼下都集中在芳华殿?”


    御林军不敢惊扰李昭仪,但架不住李昭仪追问,只得回道:“属下撞见有太监犯了禁令,正派人搜捕。”


    李昭仪身边的宫女适时开口:“太监?方才娘娘来时在保椒殿附近瞧见了鬼祟之人,莫非就是他?”


    御林军闻言,立即警觉:“保椒殿?属下这便去搜查!”


    李昭仪问道:“陛下在何处?”


    对方回道:“陛下在太极殿,和盛公子在一起。”


    御林军呼啦啦聚成一团,急匆匆往保椒殿方向奔去。


    宫女看了眼太极殿的方向,语气复杂道:“这么晚了,陛下找盛公子做什么?”


    李昭仪扶着腰,慢慢往某个方向走:“只要不是跟后妃在一起,陛下同谁都无所谓,咱们今夜便不去打扰陛下了。”


    沈朔察觉到李昭仪的目光,主动从暗处现身:“多谢娘娘解围。”


    李昭仪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殿下这是弄的哪出?”


    沈朔微微一笑:“梦游罢了,不知怎的就到了这儿。”


    李昭仪也没追问:“便是如此,本宫说到做到,今日还完了恩情,往后与殿下再无联系。”


    沈朔微微颔首,拉着谢辛楼转身离开:“告辞。”


    御林军被调走,回去的路也顺利了些。


    二人各自回房换下夜行衣,随后又聚在沈朔房内,将那一张图腾放置桌上。


    “两份图腾初看时无甚区别,但细瞧之下,属于锦衣士的那份上,蟒的右前爪少了一指。”谢辛楼在誊画时便发现了这一点。


    沈朔在入宫时就有了心理准备,眼下证据就在手边,他也定下了决心:“咱们得尽快离京。”


    昨日他无意间听闻崇山县遇蝗灾,沈阙正欲往金坛祭告天地,无奈又抽不开身,倘若自己主动接下此事,沈阙应当不会拒绝。


    谢辛楼点头道:“属下去收拾行李。”


    他说罢转身离开,沈朔却开口叫住了他:“回来。”


    谢辛楼脚步一顿,回身面向他。


    沈朔端坐案后,望着屋子对面的他,连日来的忍耐终是不攻自破,面色不悦道:“你就没有话要对本王说?”


    第42章


    “殿下还有何吩咐?”谢辛楼照常询问。


    在沈朔眼里,谢辛楼一直是沉默的顺从者,他的情绪安静到起不了一丝波澜,如黑水一般任他舀取。


    但不知从何时起,他渐渐有了别的颜色,他的发带会用赤红,偶尔腰间会挂靛蓝的佩囊,护腕不再只是从前用旧的系带,而是改换了银扣。


    黑水被搅动,露出底下藏着的奔涌水流,愈发得引人注意。


    与此同时,沈朔也觉察到了他的失控,尤其在他执行自己的命令时,潜藏的那点心思便会暴露。


    这种变化究竟是为什么?


    是讨厌我了,想彻底摆脱我的掌控?


    沈朔的目光在他浑身上下来回移动,没等对方张嘴便迈了大步来到他面前。


    他像打量无法理解的东西一般打量着谢辛楼,疑惑中又夹杂着不少怨念:“本王故意冷落你这么久,你竟一丝一毫的表示都没有,本王在你这儿就这般不重要?”


    门窗在之前就被二人关上,外头也没有值守的太监,因而他说话毫无顾忌。


    谢辛楼被他的大声惊得心脏不住颤抖,试图先将他安抚下来:“属下感念殿下做出的承诺,属下不觉得被冷落,自然不会有何表示。”


    “撒谎。”沈朔蹙了眉道:“这几日本王刻意不找你,换做从前你早就开口了,如今倒是下了决心要与本王割席。”


    谢辛楼辩解道:“殿下言重了,属下对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再者君臣有别,属下怎好越界。”


    “你自己听听这话可笑么。”沈朔被气笑了,反问道:“你我是最亲密的挚友,从前同吃同住,而后携手相扶,‘越界’之事早干了不知多少回,到如今开始介怀了?”


    “属下罪无可恕!”谢辛楼立即向他下跪,沈朔不给他机会,托住他的手硬将人拉起来站好,严肃道:“没有本王的令,你不许跪。”


    “属下遵命。”谢辛楼往后退开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沈朔见他如此坚决,脸色也随之一沉,然而紧接着忽然想起一事,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道:“若非你私藏本王的衣物,本王险些便信了你的话。”


    谢辛楼被提及要害,顿时耳根涨红,道:“未免落入歹人之手,属下已经将殿下的衣物烧尽,殿下放心。”


    沈朔脸色一滞,不信邪似的推门而出,跑去谢辛楼的屋子呼啦啦找寻一番,的确不曾找出半片衣角。


    他气势汹汹回来,猛地将门一关,将人逼至墙角:“谢辛楼,你还有没有心?!”


    谢辛楼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道:“属下有心,殿下便是属下的心。”


    沈朔盯着他的脸,灼热的目光下落在他胸前,语气中带着丝偏执:“你的心是铜墙铁壁,便是你嘴上说得再多再好,本王又如何看得见里边是黑是白?”


    好似胸膛当真被人剖了开,谢辛楼后背出了一层汗,用力攥了攥掌心:“殿下若是想看,也请先回避片刻,待属下亲自将心剖出再呈给殿下。”


    沈朔没理他的话,伸手抚上他的心口却摸了个空,他凝着躲开的某人,气得笑了一声:“这么嫌弃本王,都不肯让本王碰一下。”


    “君臣有别,这等脏事还是属下自己来。”谢辛楼低着头,眸色晦暗。


    不等说完这句话,他倏地从袖中伸出匕首,竟当真要往身上刺去,沈朔立即将刀劈手打落,在感受到对方的速度和力道后,惊得瞪大了眼:“你真要找死?!”


    谢辛楼面如死灰,即便匕首被打落,还是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沈朔有满腔怒意想要发泄,但看到他手上淌下的血后,硬生生压下了怒火,抬眸扫了一眼,看到了桌上的那壶酒。


    屋里为何会有酒?


    沈朔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但眼下谢辛楼的伤要紧,确认就是寻常酒水后,他向谢辛楼招手。


    “过来。”


    沈朔倒出一杯酒,又找来干净的布巾,将酒倒在布巾上,等谢辛楼听命靠近时,一把将他拉到凳子上。


    他不管谢辛楼是何反应,总之把他的手控制在桌上,用沾了酒的布巾轻轻擦拭掉伤口周围的污渍。


    虽然伤口不深,但在布巾触到皮肤的刹那,谢辛楼还是本能地往回抽手,被沈朔强行按住:“痛也忍着。”


    他嘴上没好气,下手时又放轻了力道,跟蚊虫似的,反倒生出难耐的痒意。


    谢辛楼盯着沈朔那副认真的神情,不觉看入了神。而沈朔在帮他处理伤口的同时,按着他的那只手安慰似的在肤上轻轻摩挲。


    在包扎完伤口之后,两人面对面静坐,谁也没开口,像要把烛台熬干。


    沈朔盯着桌面许久,末了看了眼谢辛楼紧缩着身子,张了张嘴:“冷么?”


    谢辛楼顿了几秒,轻声回道:“不冷。”


    沈朔沉默了片刻,起身去取大氅,不想他刚走一步,身形忽然不稳,脱力坐回了凳子上,谢辛楼赶忙向他扑去。


    只见沈朔脸色苍白,眉头紧皱,似有吐血的征兆,谢辛楼扶住他的肩正打算喊人,谁料下一秒反被人揽进怀里,被迫坐在他腿上。


    意识到自己上当了的谢辛楼开始挣扎,却被沈朔埋首于胸前抱得死死的:“我冷,你帮我暖暖。”


    “殿下。”谢辛楼心口酸涩难忍,气息不稳,一面推着沈朔劝说道:“请殿下放开属下,这般姿势若是被人看去,属下万死难辩!”


    “有何不妥?”沈朔决意不放他离去,势必要将这几日的冷寂尽数补偿回来:“古有名士醉卧妇侧察无邪念,你我挚友之情坦荡,问心无愧,哪里管旁人言语。”


    怀中人忽而一颤,声若蚊讷:“若我问心有愧呢?”


    沈朔整个人突然凝滞,恍若半个世纪的停顿后,他抬起头看向谢辛楼的双眼:“你这话是何意?”


    谢辛楼双眼不知何时蓄满了水光,眼眶红彤彤的像染了胭脂,他从沈朔身上起来,取过桌上的酒一口气饮下,身后沈朔赶上来追问:“辛楼?”


    他放下酒壶缓了缓,不待沈朔说话便转身扶上了他的肩膀,凑上前抬头吻了上去。


    沈朔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般体验,即便清楚是怎么回事,却还是没由来得酥软了身子,心口被一阵庞大的惊奇感涨满,甚至无力到伸手将人推开。


    而谢辛楼,明明想好彻底豁出去,最终也只是吻在了沈朔的唇角,轻得好像被风吹了一口。


    他亲完后兀的松了手,连连退后,脱力撞在了花架上。


    沈朔茫然地抬手摸了摸被吻过的地方,谢辛楼颤抖着声音道:“如此,殿下可明白?”


    “不,不辛楼,不对等会儿”沈朔仿佛大脑出走,完全思考不了眼前的事。


    他也不住往后退,直到退到窗边再无退路,愣愣地立在原地,被透进来的冷风呼呼吹着。


    谢辛楼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体内沸腾的血液渐渐冷落,他望着沈朔那副受惊的脸,一瞬间所有情绪灰飞烟灭,他感觉天地都静了。


    一滴泪从他眼眶逃脱,而他本人无所察觉,恢复到一如既往的表情,轻轻拉开房门走了出去,离开不属于他的空间。


    沈朔还没有回过神,连指尖都还是酥麻的,他轻按着唇角回味,然而那触感很快便消失了。


    他来到桌前,拿起酒壶,壶口上还有残留的酒水,他对着壶口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连发丝都变得滚烫起来。


    喝了酒人会变热,为何辛楼的唇还是那么凉。


    沈朔攥着空酒壶,面对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在桌前枯坐一夜。  。


    在兰舒殿上值的太监安睡了一晚,晨起后他来到沈朔的房前,悄悄挪到门前听他睡醒没有。


    此时太极殿的太监从门外跑进院子,边跑边寻人:“阿贵?”


    正守在门前的太监缩回了脑袋,低着头小碎步跑到对方面前:“李总管,大清早何事啊?”


    李总管问道:“长平王殿下可起了?”


    阿贵回道:“没呢,我正听动静呢。”


    李总管道:“那你可抓紧些,圣上宣殿下入朝听政呢,不剩多少时辰了。”


    “啊?”阿贵一拍脑袋,赶忙跑回房门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殿下,您起了吗,圣上召见您呢?”


    屋里没反应,阿贵急得团团转,大着胆子推开一道门缝,谁知屋里根本没有人。


    “完球了,殿下不在!”阿贵边喊边跑去找李总管,李总管抹了把汗,同他一块儿往外跑:“再叫些人赶紧找殿下!”


    就在二人跑出兰舒殿百步路后,余光瞥见一人坐在草丛里,对着路边静静发愣。


    “哎呦!殿下您坐这儿是做什么?!”李总管被沈朔的目光吓了一跳,赶忙和阿贵一边一个把人扶起来。


    也不知他坐在这儿多久了,外衣上满是露珠,他眨了眨眼,道:“屋里热,外头凉快。”


    “殿下要凉快,寻把藤椅也成啊,怎好席地而坐。”李总管卷起袖子给他拍落衣服上的草叶,一边转告圣谕。


    沈朔已经好几年不干涉朝政了,朝中部分大臣也暗暗为他感到惋惜,今日重新得召临朝,李总管以为沈朔会高兴,但他在听到谕旨后也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离上朝只有半个时辰不到,殿下还是赶紧回去更衣吧。”阿贵沾了满手的碎叶,无奈劝道。


    他总觉得沈朔今日有些魂不守舍,担心万一出了岔子自己小命不保。


    但好在沈朔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听劝地回屋换了外衣,稳步坐上了备好的轿辇,在太监们狂奔的脚步下,快速向前殿进发。


    沈朔靠在椅背上,脑海里依旧一团乱麻。


    他想了一夜,不明白谢辛楼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突然对自己做出那种举动。


    谢辛楼喜欢我。


    沈朔在心底一字一字念出,心跳也随之乱了节奏。


    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开始给谢辛楼寻找合适的理由,但他不论如何去想,都无法解释最后谢辛楼吻自己的行为。


    他就是喜欢本王!


    沈朔越想越乱,越想越生气——


    明明他们之间是不掺杂任何私欲、最纯洁不过的友情,怎会变质成自己最难以接受的情爱,究竟是谁教坏了他最为单纯可爱的辛楼。


    要是被他知道,定将那贼子碎尸万段!


    沈朔的脸肉眼可见地气红了,狰狞的眉眼被阿贵瞧见,吓得赶紧催促太监们跑得再快些。


    从兰舒殿去前殿的路途会经过一条鹅卵石道,太监因着太过心急,脚下不小心被鹅卵石绊了一下,沈朔也被猛地颠簸了一阵,无力感慢慢充斥了他的四肢。


    他扶着额头长出一口气,周身的温度也随之降低。


    自己一向自诩将情爱看得透彻,实则也只停留在父母的认知层面,如今到了自己亲身面对,反而不知所措。


    他曾经以为谢辛楼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还不如,不想自己成了丑角。


    思及此,沈朔不禁攥紧了扶手,心里又难堪又委屈——


    谢辛楼一直在骗本王,这个坏心眼的黑兔!


    他明明知道本王最厌恶的便是情爱的私欲,为何敢暴露自己的心思,不怕本王生气从此便不理他了?


    本王待他不薄,他竟舍得让本王承受这割席之痛,真是好狠的心


    沈朔眸色变得暗淡,一时间仿佛天地失色,眼前只有那道黑色的身影。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来小鲤说的话:“夫人让他看见了自己的心,只不过有些无法接受。”


    自己的心。


    原来指的便是本王。


    无法接受


    所以辛楼不是有意忤逆本王的,他不是有意欺瞒我,他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本王,他也一直在承受着痛楚。


    沈朔的心一下又软了,原先的那点情绪又被抛诸脑后,反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助取代。


    他开始责怪自己,若是昨晚不那么逼迫辛楼,便不会闹成今日这般模样。


    “是本王的错本王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沈朔想清楚了这些,彻底没了力气。


    朝堂上,沈阙就崇山县蝗灾之事与群臣商议,最终下了决定,他垂眸看向立在殿侧的某人,道:


    “今崇山县灾情严峻,百姓饿殍遍野,赈灾刻不容缓,而朝廷人手不足,长平王既已赋闲多年,身无要职,此次赈灾就交由你去办。”


    朝中众大臣纷纷看向沈朔。


    今朝廷无丞相,由现任御史大夫赵安荣暂理诸职。沈阙说完旨意后,沈朔依然在原地出神,赵安荣不由小声提醒道:“殿下,接旨吧。”


    于是,满朝文武就听得沈朔张了张嘴:“都是本王的错”


    沈阙、满朝文武:“?”


    第43章


    幸好赵安荣及时明白过来,在沈阙发问前将沈朔唤回神:“殿下,陛下命您为钦差赈抚使,总领岭南赈务,以拯灾民。”


    沈朔暂时回过神来,听到圣上的宣召,不由意外。


    “岭南险峻,朕也不会白亏了你,做得好,今年外邦上贡的珍宝任你挑选,或可再加封地。”沈阙脸色严肃,显然对此次灾情十分重视,一向以“仁贤”著称的他,不惜立下严苛君状:“但若做得不好,殃累数万百姓,你便提头来见。”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凡是为官者,都清楚赈灾一事的艰难,更别说沈阙的要求苛刻,需在三个月内平息动乱、保证所有受灾百姓不饿肚子,同时还要解决内部盘剥的问题。


    若沈朔想在此次任务中全身而退,免不得要将王府大半资产都填进去,劳心费力,损兵折将。因而满朝文武都明白,此一举的目的,明为赈灾,实则是陛下欲借此削弱沈朔。


    而沈朔毕竟只是王爷,面对陛下的旨意只得接受。


    “金坛祈福的事就交由赵爱卿了,其余有本启奏,无本退朝。”沈阙安排完了事宜,便令百官退朝。


    沈朔慢慢步出殿外,身后赵安荣以及其余文臣悄悄使了个眼色,假装不经意地跟在他身后。


    待百官离去后,沈阙歪了身子靠在龙椅上,指上按压着太阳穴。


    福安在一旁询问道:“方才在朝中,长平王看着魂不守舍的,莫非是猜到了陛下要派他去岭南?”


    沈阙疲惫道:“便是猜到又如何,他知京中危险,巴不得赶紧走人,朕不过是成全了他。他若敢就此逃走,朕正好治他的罪。”


    福安微笑道:“长平王定是不敢。但凡他有足够的实力对抗朝廷,也不会在乎何时离京了。”


    沈阙哼笑一声,颇为难耐地舒展了下身子。


    福安立即上前为他揉肩,询问道:“陛下昨晚不曾睡好吗?奴在殿外候了一夜,担心了陛下一夜。”


    沈阙揉了揉眉心,道:“昨夜朕与阿宣一同饮酒,不知怎的朕便没了意识,醒来后躺在榻上什么也不记得,阿宣与朕说朕喝醉了,是他守了朕一夜。”


    “原是如此,盛公子对陛下真好。”福安欣慰一笑。


    “朕醒来后,同他表明了朕的心意。”说起今早的经历,沈阙忽然坐直了身子,对满眼欣喜的福安道:“他接受了朕的好意,并且为了不让朕介怀他与沈朔之前的过往,主动提出帮朕监视沈朔,此次岭南之行,他会用朕给他的信鸽随时传递沈朔动向。”


    福安惊讶地看着沈阙:“陛下相信盛公子?”


    沈阙扶着把手,像是摩挲那一只细瘦白嫩的手:“为何不信?锦衣士要杀的是沈朔和他两人,朕好心救他给他一个机会,倘若他执迷不悟,叫锦衣士杀了便是,无非实在惋惜,于朕没有任何损失。”


    “阿宣是个聪明人,沈朔注定会死,他自然知道如何选。”


    福安闻言松了口气,跪在他身前给他锤腿:“陛下圣明。”


    沈阙抬眼望向殿外,远去的沈朔已经成了一个黑点,在殿前缓缓移动,他呵呵一笑:“跳了这么多年,本就是一只蝼蚁罢了,岭南便是你最好的归宿。”


    帝王的阴沉话音隐匿在空旷的大殿内,殿外,走远了的沈朔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跟在左右的大臣。


    “希望不是本王多想了。”沈朔缓缓道:“各位大人跟着本王,可是有话要说?”


    赵安荣微微一笑,道:“殿下再走几步,等过了这道门。”


    沈朔不做声,回身继续走着,等迈过了宣德门,几位大臣将沈朔簇拥在墙后,赵安荣对他施了个礼道:“殿下此去岭南,可有打算?”


    沈朔眨了眨眼道:“圣上才宣旨,本王如何就能有打算。”


    赵安荣微笑道:“而今天下地广物博,北地盛产雪参,西疆盛产蜜蜡,东海盛产东珠,殿下可知岭南盛产何物?”


    沈朔知其意不在此,便没作回答:“还请赵大人赐教。”


    赵安荣又问:“殿下又知,每年之三百斤雪参,一千斤蜜蜡,一匣东珠,都用去了何处?”


    沈朔仍是摇头。


    周围文臣都笑而不语,赵安荣道:“岭南暑热,瘴毒尤多,殿下若有需要,可去济善堂寻柳大夫。臣等无法为殿下送行,只得言尽于此。”


    沈朔记下了他的话,道:“多谢诸位,本王谨记。”


    如此,赵安荣等一干大臣才各自散去。


    沈朔立在原地,只见在宣德门外,周太尉等人向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又转身大步离开。


    一个两个的,心思都藏不住。


    沈朔头昏脑涨,太阳穴隐隐作痛,独自一人往兰舒殿走,不想走到一半,迎面就瞧见殿外停放的车马。


    方才还在前殿伺候圣上的福安,这时却赶来了车马前,势要为他送行:“陛下以为殿下救灾心切,遂命我等备好了行李,即刻送殿下出宫。”


    沈朔走近后,左右扫了一眼,就见谢辛楼面无表情地立在车厢边,一夜不见,他似乎变了不少,又似乎没变。


    沈朔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福安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之后,他才淡淡应了一声,动身上了马车。


    车厢内还算宽敞,坐下两个人绰绰有余,等沈朔坐稳之后,车轮便滚动起来。


    马车从兰舒殿出发往宫门去,途中十分静谧,福安一直跟随在车厢边,等经过景泰门时,马车忽然停下,福安对沈朔和谢辛楼悄悄道:“快要出宫门了,谢侍卫在这儿上车好了,不会有人看见的。”


    谢辛楼看了他一眼,没有动身的意思。


    车厢内也是一片静谧,仿佛福安的话没传到沈朔耳边。


    福安试图提醒,谢辛楼却淡淡开口:“接着走。”


    福安捉摸不透他二人,只得让人继续前进。


    直到众人出了宫门,一早便等候在外的盛宣同福安打了声招呼,悠悠踱步到车前,扫了眼谢辛楼,疑惑道:“谢侍卫怎的,是一路走来的?”


    这话难免刺耳了些。


    福安同他使了个眼色,也不知今日他俩是什么情况,随后朝着车厢道:“盛公子随殿下一同前去岭南,一路上便有劳殿下照顾了。”


    盛宣笑着补充了一句:“圣上派了御林军护我,也无需殿下多操心,就当路上多个人解闷。”


    沈朔不说是也不说否,似乎不甚在乎。


    未免尴尬,福安以送行至此为由,同他们告辞。


    福安走后,松山、轻舟等六人走上前来,接管了沈朔的马车,同盛宣的车队一起上路。


    松山给谢辛楼牵来了马,正要接过缰绳,车厢内忽然传来沈朔的声音:“上来。”


    众人默契地看向谢辛楼,后者将缰绳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最终交还到松山手里。


    车帘被人轻轻掀开,沈朔盯着俯身跪地的某人,心情复杂:“坐。”


    谢辛楼默默起身坐到了他的右手边,双手放在膝上,垂眸看着地面。


    沈朔看着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松山一甩缰绳,马车载着二人悠悠地晃了起来。


    手边就是软垫,但这回沈朔却始终坐直着身子不曾放松。


    他悄悄瞥向谢辛楼,后者也是一直保持坐姿,便是车身颠簸,他也不曾向自己这边挪动半寸。


    两个人都在回避着什么,又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


    沈朔沉着气,在一片静默中,忽然抬起手。


    谢辛楼的瞳孔随之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在看到沈朔只是将车帘放下后,他的手攥了攥膝上的布料,方才的眸光仿若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车帘猝不及防挡住了盛宣偷窥的视线,他脸色一拉,呵呵一笑地坐回车内。


    不看就不看,他有的是办法。


    昨夜在提示酒被用了之后,盛宣就用道具偷听了昨夜沈、谢二人的对话,虽然看不到画面,但仅仅从对话里,他大致猜到了那2分为何迟迟没有进展。


    谢辛楼对他情根深种,但沈朔这个深柜至今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如果再放任他由着自己那脑回路继续下去迟早玩脱,所以他必须得做些什么。


    譬如在众人歇于驿馆时,谢辛楼故意和沈朔保持距离,打算和其他影卫坐一桌,盛宣便超绝不经意地路过,用沈朔能听到的声音喊:“谢侍卫今日不和殿下坐一块儿么?那我可以和殿下一同用膳了。”


    另一边的沈朔立即看过来,用眼神警告他,同时对谢辛楼道:“虽在城内,也一切照旧。”


    谢辛楼便没了回避的机会,乖乖坐回他身侧。


    盛宣深藏功与名,在临桌大口吃着饭菜,面上是嫉妒,实则心情畅快。


    这一顿足足吃了好几盘菜,他摸着肚子在驿馆内散步消食,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想嘴没合上就被人塞了个干硬的馒头。


    “噗呸呸呸!”盛宣吐出馒头,怒而瞪向一脸漠然的沈朔:“你做什么?!”


    沈朔压着眉头,直视他道:“本王问了那日当值的太监,他们并未在屋内备酒。”


    “那坛酒是你放的,你对酒做了什么手脚?”


    盛宣还在吐嘴里的馒头屑,面对沈朔的质问,他冷笑一声,反问道:“殿下希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答案?是想让我承认我在酒里下了能扰乱人神志的药,让人产生一些不该有的情愫,并且以为情愫是真实存在的。”


    沈朔双眼睁了睁:“你承认了?”


    盛宣挑眉道:“我承认了又如何,殿下会信吗?”


    沈朔迟疑了片刻。


    盛宣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殿下心里明明就有答案。”


    沈朔皱紧眉头,撇过眼否认:“本王想什么,你如何敢肯定。”


    “因为殿下知道我喜欢你,会想尽各种办法让殿下爱上我,所以猜测那壶酒是我用来给殿下你下套的。”盛宣坦然地讲述着一切:“但殿下清楚,世间什么都可以人为更改,唯独感情不可以。”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让不爱我的人爱上我。我在那酒里下的只是让人面对真心的药而已,殿下是说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潜藏已久的东西,才这般不顾地跑来质问我?”


    他字字敲打在沈朔心头,将人问得哑口无言,原本咄咄逼人的目光也变得痛苦无措。


    对自己的喜欢和欲望,一直是辛楼的所愿。


    若是一昧寻找借口否认这些,既是对辛楼的不尊重,也是辜负了他的一片真心。


    从京城到岭南,沿途花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沈朔也思考了半个月自己与谢辛楼的关系。


    他不想和谢辛楼就此分别,更不想因为情爱给二人造成难以预估的后果,因此他最终决定和谢辛楼好好谈谈。


    车厢内,沈朔的目光重新汇聚。


    他从包裹里摸出一只摆件,是在入岭南之前在某个镇上买的,对谢辛楼道:“伸出手来。”


    谢辛楼将手伸到他面前,随后掌心便多了一只张着嘴阿巴阿巴的木兔子。


    他茫然地看着兔子上下晃动的脑壳,试图理解沈朔的意思:“属下不懂。”


    “它有话想与你说,但没有喉咙,发不出声音。”沈朔认真地看着他道:“但本王可以,你愿意听吗?”


    第44章


    谢辛楼眸子微微一颤,随即强行压下,道:“殿下请讲。”


    “那晚的事是本王的错,本王不该逼你,也不该不加警惕地就用了盛宣送来的那壶酒。”


    尽管沈朔已在心里打好了腹稿,但说话时仍有些滞涩:“你莫要生我的气。”


    谢辛楼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殿下的错,属下从未怪殿下。”


    沈朔闻言稍稍放松些,心口也是一软:“你总是不怪人,只顾着自己承受,却不想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谢辛楼垂眸盯着地面:“本就是属下的不该,便是刀子也得咽下。”


    “可刀子终究是划破你的皮肉,告诉了本王所有,本王便是再混球,也不该放任不管。”


    沈朔伸手覆上谢辛楼的手背,盖住那一道淡淡的疤痕,认真道:“我陪你一起寻办法,将这心病祛除。”


    沈朔的手心很暖,谢辛楼却似置身数九寒天,他平静地应声:“但凭殿下做主。”


    闻言,沈朔紧绷的身心一松,高兴地拍了拍他的手:“如此本王便放心了,不论发生什么,你在本王心中的地位始终不变,你我还是唯一的挚友。”


    “嗯。”谢辛楼淡淡一笑。


    沈朔高兴地往前挪了挪身子,用手拨弄着木兔子的脑袋,原本呆滞的木兔子显得活泼起来,突然马车剧烈颠簸了一下,两人不小心撞到了一起。


    沈朔扶着额头起身,朝外边唤道:“松山,何事惊慌?”


    车外立即传来回复:“殿下,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坑,车轮陷进去了,属下立马让人处理。”


    然而他脚尖还未落地,周遭密林里突然窜出来一群土匪,埋伏尽显。


    谢辛楼晃了晃脑袋,抽刀冲出车厢,迎面斩下土匪的斧头,一脚将人踹下车辕。


    “松山守着殿下,轻舟随我擒贼,东、西、南、北**包围马车,勿让匪徒靠近一步!”谢辛楼一声令下,其余影卫各就各位,依据他的部署以马车为中心形成防御圈。


    谢辛楼踹飞失了胳膊的土匪,利用他在涌来的土匪中破开一道缺口。


    轻舟与他配合着逼退左右利刃,两道黑色身影似锋利刚劲的笔锋,在土匪的头目和喽啰之间划出一道死线。


    东风和西风负责收拾那群失去目标的喽啰,轻舟一人对付三个小头目,扫劈剥削游刃有余。


    谢辛楼率先翻过小树林,迎面对上土匪头目。


    对面身长九尺,一身的虎皮腱子肉,一张虬髯面上两只圆滚滚的虎眼,在看到谢辛楼后冒出精光:“瘦猴子也敢坏老子好事!”


    他大吼一声,抡起百斤大锤就往人头顶砸下,不想面前的黑衣人前一秒还在,后一秒留下道残影,锤子直直砸向地面,整道山坡都为之一震。


    土匪头目尚未回神,手肘处骤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扭头去看,发现自己的手肘不知何时脱了臼,以一种反折的角度跟自己打招呼。


    他来不及反应,迎面又是结结实实一拳,足有三百斤的身体仰头倒了下去,山坡再次一颤。


    他倒在地上喘着粗气,模糊的视线里,就见黑衣人风轻云淡地立在自己脚边,对着树林对面的方向吹了个颇有含义的哨声,紧接着土匪头目看到树林里密密麻麻的眼睛,重新隐匿回黑暗。


    作为早就锻炼出一双虎眼的土匪头目,他对自己的夜视能力十分自信,方才那一幕确信不是幻觉,是他生平见过的最毛骨悚然的画面。


    “头儿!”轻舟用绳子把三个小头目捆了个结实,正拖着向谢辛楼走来:“都控制住了,要不要去通知当地官府?”


    谢辛楼扫了眼地上发抖的土匪头子,道:“把人捆了,去请示殿下。”


    “好嘞!”轻舟从腰后取出绳子,麻利将土匪头子捆起来。


    东风跑来树林后转告沈朔的话:“头儿,殿下那儿一切安好,你这儿情况如何?”


    谢辛楼将情况简单说了一遍,东风点点头,好奇地打量着捆住的俘虏,看着看着不由皱了眉:“我说轻舟,你怎么拿捆粽子的绳法捆人呐?”


    “习惯了嘛。”轻舟将绳子绕过土匪头子身前,给他翻面的时候还顺手拍了拍他的肉:“真壮啊。”


    “你别咽口水啊!怪吓人的。”东风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同谢辛楼告状。


    “别乱想,我只是饿了,咱这一路都吃干粮,实在有些想念府里的美食了呜。”轻舟抹泪的同时不忘咽了下口水。


    “岭南多山脉,只有崇山县地形算得上平缓,能够耕地种植作物。整个岭南五县的粮食都出自崇山县,蝗灾过后,颗粒无收,几个县仅靠存粮度日,如今也已弹尽粮绝。”


    谢辛楼看向轻舟那瘦了一圈的脸颊道:“咱们还有干粮吃,算不错了。”


    距离午膳还有一个多时辰,轻舟扁着肚子,叹了口气。


    谢辛楼拍了拍他的脑袋:“待会儿押人回去时,你偷偷去粮车里拿个饼吃,我不告诉殿下。”


    “好!谢谢头儿!”轻舟高兴地一下抽紧了绳子,土匪头子被痛得破口大骂。


    东风笑而不语,一把提起几个粽子押解离开。


    谢辛楼继续在附近转了一圈,在土匪埋伏的后方发现了一辆马车,以及几具尸体,还有被搜刮的一袋粮食和一张地图。


    “轻舟,把这些也带回去让殿下过目。”他打了个响指,轻舟从后头赶来,着手清点物件。


    谢辛楼绕去草丛后,看到有个大麻袋正在不住扭动,想必里边是被抓的路人。


    他还未走到麻袋前,麻袋忽然往上一窜,又僵硬地倒在他脚边。


    谢辛楼凝了凝眸子,就见麻袋侧面被人从里面划开了一点口子,随后里边的人前后左右搏击,让口子撕扯得越来越大,直到露出那人的脑袋。


    他将嘴里的镜子碎片和血一起吐出,看见眼前的靴子,好似抓着了救命稻草,立即求救道:“大侠!大侠救救我!”


    谢辛楼默默后退一步,那人从麻袋里挣脱出来,一抬头看见谢辛楼的脸,瞬间愣了半晌。


    日光穿过头顶的树叶落在他平静的脸上,乍一眼好似下凡普度众生的神仙。


    那人心口开始剧烈蹦跳,不管不顾地扑上前抱住谢辛楼的双腿恳求道:“这帮土匪杀了我所有侍从,我孤家寡人流落至此,还请大侠施以援手,他日我定涌泉相报!”


    “没必要。”谢辛楼挣了挣,反倒被他抱得更紧了,那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我还年轻,还不想死啊啊啊!大侠您就好心救我一命吧!啊~~~~”


    谢辛楼:“”


    他无语地扫了周围一眼,冷淡开口:“哪里有危险?”


    “就那儿!那儿诶?”那人往土匪头子那儿看了一眼,看到土匪粽子的时候愣了一下。


    谢辛楼趁机挣开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灰。


    “土匪们都被大侠收拾完了?!”那人一下咧开嘴,露出满口血齿。


    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谢辛楼已经走远。


    “大侠等等我!”那人追赶上来,一直穿过树林,来到沈朔的马车前。


    沈朔正在审问几个土匪小头目,土匪喽啰们则尽数抱头蹲在一边,被御林军看守着。


    那人原地愣了一秒,忽然反应过来,向沈朔行礼道:“敢问可是长平王殿下?”


    沈朔停了话,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人自我介绍道:“在下崇山县县令丁秀,特来迎驾殿下!”


    沈朔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以及满是土灰的布衣,略有犹豫道:“迎驾,如你这般?”


    丁秀高兴的脸色立即转阴,泪水不住往下淌:“殿下呜呜呜呜!”


    “莫哭,好好说话。”


    沈朔皱了眉,就见丁秀的泪水冲刷了灰土,露出他那张年轻的脸,抽抽搭搭解释道:“山里瘴气多,下官怕殿下初来乍到误入了毒瘴,便带着几个侍从来外头迎接殿下,带殿下走安全的路进县,谁知就遇上了一伙土匪,下官的侍从们丢了性命不说,连下官也差点都见不到殿下了呜~”


    “你这奇怪的尾音是怎么回事?”


    沈朔听得难受,恰逢谢辛楼将土匪头子牵了来,证实了丁秀的话:“殿下,属下寻到了县令官符。”


    沈朔看了官符,又递还给丁秀:“本王来之前怎么没听说你。”


    丁秀接过失而复得的官符就往怀里塞,但因为衣领被泥土搅浑,找了好几次没找到领口:“下官去年新科及第,也是两月前才上任。崇山县实在偏远,常遇灾祸又无油水可捞,下官不曾攀附权贵,就被发派到此。”


    “你才到任不久就遇着蝗灾,也是命途多舛了。”沈朔不由感叹了一句。


    看丁秀年纪不过十九,好好的青年才俊,肩膀尚不宽厚,就得挑起五县三万口生计,也是难为他了。


    丁秀抹了把脸,露出原本的五官,宽慰一笑:“幸好下官等来了殿下,灾民们有救了!”


    他说这话时是真心觉着放松,沈朔也因此在心底生出一股力量,大手一挥,让人把土匪头子压到面前,问丁秀道:“如今县内的存粮还剩多少?”


    谢辛楼押着土匪头子,丁秀偷瞧了他一眼,回道:“眼下还有口稀粥喝,但也撑不过三日了。”


    沈朔于是看向土匪头子:“瞧你这模样,平日吃得还算不错,土匪窝里定有不少粮食。”


    土匪头子把脖子一梗,道:“你们要拿就拿,只要还有老子一口气,回来又是条好汉!”


    沈朔呵呵道:“来人,挑几个人跟着去把粮食都搬出来。剩下的匪徒待入了县,一并关进大牢。”


    “是!”南风和北风领命,和御林军押着两个小喽啰往山上去。


    丁秀被带去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回来为大部队指引方向。


    队伍以沈朔为首,因而丁秀被允许坐上沈朔的马车,在前头开路。


    松山转去看守后头跟着的土匪群众,谢辛楼接过缰绳,在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听丁秀搭讪。


    “我说怎的看阁下有些许面熟,原来阁下便是殿下身边大名鼎鼎的谢侍卫!”


    丁秀抱着地图,双眸放光地盯着谢辛楼,兴奋道:“数月前在太溪行宫,在下有幸见过谢兄持弓的模样。谢兄身如鹤形却能拉动二石弓,惊为天人,让在下记挂至今!”


    谢辛楼静静望着前路,面对他的夸赞不曾有丝毫反应,奈何丁秀是个心眼大的,谢辛楼不回话他便继续说下去:“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和谢兄交个朋友?”


    “王府侍卫,不可与他人私交。”谢辛楼道。


    “那就是答应了!谢兄真是平易近人。”丁秀高兴地往他身边挪了挪。


    谢辛楼:“”


    他忍不住瞥了丁秀一眼,后者解释道:“王府规定不可,但咱们现在又不在王府。殿下如今领的是赈灾使,没说赈灾使的侍卫不可与他人私交,况且谢兄并未说不喜欢在下,这个朋友咱们交定了!”


    谢辛楼:“”算了。


    “谢兄谢兄!我瞧你生得这般标志,想来也是好人家出身,怎会去王府当侍卫啊?”


    “谢兄谢兄!王府侍卫待遇好么?一月俸禄有多少?我们县令一月才十两银子,还得补贴给吃不起饭的手下,月月都不够开销的。”


    “谢兄谢兄!你这一身本事都是从哪儿学的啊?好厉害好羡慕,我也想学。”


    “谢兄——”


    谢辛楼被吵得脑壳嗡嗡响,若是不回丁秀还会继续问下去,他只得回他“殿下救的”“殿下给的”“殿下找的”。


    “看来殿下对谢兄很好啊。”丁秀眸中不经意间滑过一丝意味,勾唇问道:“谢兄是真心想当侍卫的吗?还是说只要一个人有能力护着谢兄。”


    谢辛楼沉默片刻,道:“殿下需要我,我便会一直守着殿下。”


    “这么说,谢兄很敬业啊!”丁秀抬眉道。


    谢辛楼:“”


    谢辛楼:“长平有一神医姓白,推荐你去。”


    丁秀被感动了:“谢兄怎知在下有咳疾?谢兄不仅平易近人,还十分暖心,在下从未见过这般好的人。”


    车厢内,兀的传出沈朔低沉的嗓音:“辛楼。”


    谢辛楼闻言,立即拽紧缰绳,控制马匹在岔路口调转方向:“往哪边?”


    丁秀扶了下车辕稳住身形,指向右手边道:“走这儿,沿着一棵大树走。”


    车马进入密林带,行进便需格外小心。


    沈朔从车内矮身探出,一双眸有意无意落在丁秀身上,丁秀被看得莫名打了个寒颤。


    “前方地势如何?”沈朔问道。


    谢辛楼粗望了一眼,派人前去探路,回来后道:“回殿下,马车可过,但些许艰难,恐怕需要人力。”


    沈朔道:“把匪众押来。”


    待马车行至狭窄的山涧,匪众一块儿推着马车越过底下层叠的乱石。


    沈朔望向山间,瞧见大片毒瘴聚集在群山之间,而这些瘴气在身处其中时又难以发现,若按照他们原先准备的道走,估计此时已经人仰马翻。


    盛宣坐在马车里被颠得骨头散架,不禁喊道:“还有多久能到啊?”


    喊声传到前方,丁秀扯了嗓子回应:“快了快了,过了一棵大树就到了!”


    众人于是低头赶路。


    崇山县能归为一个区划,证明了官府对此地多少有所管辖。


    等跨过狭窄的山缝,脚下便有了修路的痕迹,一直延续到一棵高大的樟树脚下。


    车队在樟树下停歇整顿,没两步就能看见地上的石碑,上刻有崇山县三字,朱红的颜料已被雨水冲刷了大概。


    沈朔下了马车,踱至石碑前俯视山脚下的村落,忽然从樟树后窜出个蓬头垢面的人,张着瘦削的五指向沈朔的脸抓去。


    御林军眼疾手快,拔出利剑就要捅死他,谁知被谢辛楼一脚踢落剑身,旋身扣住来人的手腕,将人反手压制在地。


    “哇~”丁秀捂着嘴,惊叹了一声。


    沈朔仰了仰下巴。


    被踢落手中剑的御林军不甘地发问:“谢侍卫为何制止我?这等刁民敢冲撞殿下,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的!”


    谢辛楼眨了眨眼,道:“他只是饿了。”


    “饿了又如何,冲撞殿下便是罪!”御林军理直气壮道。


    谢辛楼松了手,改用膝盖压制住人,直起身看向他:“冲撞殿下是罪,但殿下不会因此就要了他的命。”


    沈朔微微一笑:“有辛楼在,本王不会有任何危险。”


    御林军讪讪地捡起剑,塞回剑鞘默默回了队伍。


    谢辛楼松了腿,那人便没了力气趴倒在地上,他回头去粮车里拿了只馒头,又找了只碗,在碗里倒入清水合着馒头屑搅和成糊糊。


    轻舟将人从地上扶起,谢辛楼端着米糊蹲在他身前,一勺一勺喂进他嘴里,那人即便已经意识不清,在吃到东西的时候,一张嘴也是急不可待地开合。


    丁秀双目湿润地看着他,被这幅画面感动到:“饿了许久的人的胃十分脆弱,若只是给他吃干粮,他再大口喝水,势必会撑得胃裂而亡。谢兄这般清楚救灾之事,是从前经历过苦楚吧。”


    谢辛楼心里一咯噔,及时制止了他的煽情:“我从书上看的。”


    “丁大人。”沈朔也开口叫住丁秀,指着那瘦骨嶙峋的灾民,严肃道:“还请为本王解释一二。”


    第45章


    丁秀被喊回了神,在看了会儿灾民后,叹了口气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殿下随下官到了县衙再说。”


    灾民安排给了其他人照看,众人跟随丁秀去往县衙。


    途中经过一亩亩田地,迎面的风带来一股腐烂的气息,远处还掺杂着些细微声响。


    沈朔踩在泥土上,忽然抬手挡下飞来的不明物,定睛一看,是一只拇指大的白翅蝗虫。


    看到他手中之物,众人似乎一下子被点醒了,在枯败的庄稼地里,目之所及处尽是不住爬行着的到处吞噬生机的魔鬼。


    御林军常年在京城,还不曾见过这般情景,个个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反倒是盛宣意外地还很镇定,不叫也不闹,只是扶着散架的腰默默赶路。


    谢辛楼和其余人跟随沈朔左右,替他挡下四处乱飞的蝗虫,护送他和丁秀穿过田地回到陆上。


    在他们摆脱蝗虫一段距离后,盛宣早早就站在县衙门口,有些嫌弃地看向丁秀:“这便是你说的县衙?”


    盛宣所指的是三座堪称古朴的木屋,呈包围式结构在中间围出一方天井,地上不曾铺砖,露天的泥土地托着一口粗糙的大水缸。


    水缸正对的大门外,竖着两只木杆,木杆中间搭了一块木板,上刻有县衙二字,在县衙牌匾的正下方摆着一只白皮大鼓以及一个鼓槌。看得出来整个县衙里只有鼓和鼓槌是京中派发下来的,鼓槌原先是一对,也不知怎的少了一只。


    就这阵势,说是自封的草台也信,原本想找个干净地方躺会儿的盛宣,眼下算是打消了念头。


    丁秀摆着手解释道:“这可是咱们县最好的屋子了,别看它旧,好歹不漏雨也能避风,公子去县里走一圈就明白啦。”


    盛宣放眼环视了下县里,说是县,跟村也没啥两样了,到处是层叠的破烂的木屋,甚至还有吊脚楼矗立在高高的斜坡上。


    “咱们这儿汉人和苗人聚居,诸位路上若是遇着穿着特色的人,莫要觉得怪异就去调笑人家。”丁秀好心提醒道。


    “不然会如何?”御林军问道。


    丁秀回道:“他们会使蛊,惹毛了他们有你好受。”


    御林军不以为意地笑了:“我还以为什么,蛊不就是蛊虫么,他们有这么大本事怎么还控制不了蝗灾。”


    丁秀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平日不读书的人,自是不晓得‘人定胜天’不可能事事都成。”


    “苗人的蛊以外物为媒介,如阴雨般无声无息潜入骨血,借时间之力可放倒一头成年巨象。蝗虫虽小,一来便是数以万计,声势之大,速度之快,凭几个人和几只蛊根本来不及抵抗。”


    御林军摸了摸鼻子,仍不死心道:“听闻岭南人士能吃虫,既然有这么多蝗虫在,为何不抓来吃?”


    丁秀翻了个白眼:“蝗虫有毒,味道如粪,军爷若有兴趣,本官这便派人为您抓一盘来。”


    “呕——”


    他说话时,轻舟正在众人身后抓着蝗虫研究,听丁秀说味道如粪,他一下扔了虫子干呕了几声。


    “你怎的知道这么清楚,你吃过?”御林军已经彻底不顾颜面,歪笑着要让丁秀难堪。


    “本官也只是听人说。”


    丁秀只是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向县衙:“是崇山县的百姓亲口告诉我的。”


    县衙里只有三个当差的,也不分什么职位,左右能干的都干。


    丁秀和他们三个一起给沈朔等人收拾住的地方,屋子实在不大,只能委屈沈朔和谢辛楼挤一间,盛宣和丁秀一间,六名影卫睡大通铺。


    三名衙役不住县衙,可以去乡亲的屋子借住,其余两队御林军也住县上的空屋子,也好在县里的空屋子多,情况不算太艰难。


    沈朔一路看来,心思愈发沉重,他转去县衙后方,却见一座牛棚似的屋子钉得十分严实,打开门一看,里边竟栽种着十几棵新鲜的荔枝树。


    他眉头一皱,立即叫来丁秀:“蝗虫过境,半座山的树都没能幸免,为何还会有荔枝?”


    丁秀无奈道:“朝廷每年要求上贡一车荔枝,我们也是没办法若是我们被押解入京,百姓谁来管。”


    沈朔沉默了,心底的石头愈发沉重。


    “朝廷派下来的赈灾粮到何处了?”他问,丁秀叹息一声:“此事下官正要禀告殿下,还请殿下移步到屋内说话。”


    丁秀找出最干净的瓷碗,给沈朔和谢辛楼倒了水,一边讲述道:


    “朝廷的赈灾粮数月前便拨下来了,但粮车几经多手,怕也被克扣了大半。半月前粮车到了临县,岭南太守麻昀谦清点入库后,下官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开仓放粮,便带了人去问,却被衙役拦在门外。”


    沈朔端起水碗,闻言又半途放下:“他不让你进,你就不会去粮仓找么?”


    “下官找了。”丁秀攥着手,将那日的经过简单讲述一遍:“下官被那麻太守逼急了,带了一伙儿人去粮仓,打算直接将粮食运出来,谁曾想粮仓没有一粒米,外头甚至连个看守都没有,想必早就藏好了。”


    “岂有此理!”沈朔放下水碗,一拍桌案:“麻太守不把你一个小县令放在眼里,不知他可敢阻拦本王。”


    说罢,他水都未喝一口,起身往县衙外走。


    谢辛楼紧跟上他的步伐,丁秀跑了几步,追上二人道:“殿下要去寻麻太守不如歇了一晚再去,毕竟崇山县到临县还有段山路。”


    “本王歇了一路,正好活动活动。”沈朔迈着大步往前,头也不回对丁秀道:“派个有力气的,给本王引路。”


    丁秀马不停蹄去找了叫丁甲的衙役,让他给沈朔领路。


    岭南的山一重连着一重,偏偏只有蝗虫入境的方向没有山脉抵挡。


    三人穿过大片被啃噬的田地,惊起一片振翅的蝗虫,仰头看看空旷的郊野,地上躺着的、趴着的,都是瘦骨嶙峋的百姓。


    这些人已经没了声息,虫豸啃食着裸露的身躯,飘来一股腐臭。四周的草根都被挖了干净,尚有蝗虫不死心地啃食着空杆。


    山上只剩下抵御毒瘴的樟树幸免于蝗虫之口,它们不敢飞入毒瘴,只敢在这一片地区肆虐。


    从崇山县到临县唯一的路藏在两山的夹缝间,丁甲在前面带路,示范如何翻过眼前一块块巨石,而沈朔和谢辛楼运起轻功,袖下生风,一人一边揪住他衣领,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对面。


    丁甲被二人的身手震惊到,不住回味方才那飞一样的感觉。


    沈朔不以为意地甩了甩衣袖,问他:“两县往来,只有这一条路么?这么多巨石,运粮岂非不易。”


    丁甲亮着眸子回复道:“这些巨石是先前山体崩塌掉下来的,因为实在太重没办法抬走,大伙儿都是用竹筐背着粮食,一趟一趟运过去的。”


    沈朔点点头:“还有多长的路?”


    “至少还要穿过两座山。”丁甲指了指前头的方向,笑道:“我刚来这儿时也不适应,是我家大人每日拉着我们跑山路锻炼出来的,锻炼着锻炼着就习惯了,也不会很累。”


    沈朔莞尔,回头看了眼谢辛楼:“这倒让本王想起了某人刚练功时的凄惨模样。”


    谢辛楼默默垂了眸,假装不记得此事。


    “有我们在,路上会节省一半的时间,你既闲着,不如同本王讲讲崇山县的事。”沈朔对丁甲道。


    在沈朔到来之前,丁甲听了他在外的名声,以为会迎来个难伺候的皇族老爷,而今相处下来,却对他的平易近人感到十分意外。


    路上,他一股脑地将这段日子在崇山县的经历都倒了,把知道的、了解的全都告诉了沈朔,沈朔一边带他赶路,一边也听得认真。


    待到达临县后,丁甲惊觉时间一晃而过,丝毫不觉得疲累,惊喜地原地蹦了几下。


    沈朔和谢辛楼则步上街道,观察起四周环境。


    若说崇山县里里外外都像个村,那临县桑林县倒有些许县镇的模样。


    因着桑林镇养蚕为生,棚屋随地形而建,相比之下,人住的屋子和道路比较聚集,几乎看不到栽种的土地。


    麻太守所在的府衙是县内最大的建筑,沈朔三人正往府衙靠近,不想走至半路就遇见麻昀谦领着仪仗队一早在街上等候。


    “下官恭迎长平王殿下!”


    麻昀谦是个中年男子,不胖但也算不上瘦,他一开口,身后所有人皆下跪迎接。


    沈朔背手至身后,来到麻昀谦面前站定,居高临下打量着他:“麻太守早知本王会来?”


    他才到崇山县不久,还没派人通知各县的长官,麻昀谦不仅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甚至还知道他不待过夜便赶来桑林县,难说没有埋眼线。


    面对沈朔的质问,麻昀谦倒是脸不红气不喘,兀自起身后微笑道:“殿下不远千里来岭南,下官自是早早就开始准备,便于随时迎接殿下。”


    沈朔扫了眼他身后的队伍,全是府衙中人,没有瞧见一名百姓。


    “下官在府中备好了酒席,殿下,请。”


    麻昀谦不给他开口的时间,直接让开了路,命人抬上一顶一人坐的轿子,这小轿子虽然没有沈朔往常坐的车轿宽大,但看得出是偏远小县能拿得出的最好的了。


    沈朔并不打算在外就与他争执,便先进了轿内。


    谢辛楼本想跟在轿旁,却没想到麻昀谦又命人抬上一顶:“谢大人,请。”


    沈朔的轿身是红绸裹的,谢辛楼的则是蓝布,麻昀谦做了充足的准备,既为二人免去徒步之累,又保证身份上没有僭越。


    二人在心底都对此人有了印象。


    丁甲紧跟在谢辛楼身后,不想被麻昀谦身边的师爷抬手拦下:“小小衙役,腿儿着去就够了。”


    他嘴角瞬间落下,瘪着嘴默默跟在队伍后。


    两顶轿子被人抬起,一前一后穿行在道上。


    这个时节,桑树本该挂满桑叶,彼此间相互簇拥,然而眼下却是成片的枯树,人经过时,那些被啃噬过的尖锐枝干仿佛要扎进人的肋骨。


    抬轿的人小心翼翼走着,憋着一股气将轿子一路抬进太守府,小心放下后,憋红的脸才得以松弛。


    沈朔和谢辛楼从轿中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麻昀谦的四进四出的大宅院。


    第46章


    府衙的人一到了地方便前前后后站好了位置,剩下的人跑进府内不知忙什么去了。


    丁甲一直落在后头,好不容易赶上,早已是累得脸色发黄:“我没力气了他们怎么都走这么快?”


    “吃得饱当然快。”谢辛楼回身将他带上前来。


    麻昀谦在前头给沈朔带路:“殿下,这边请。”


    “麻大人这府邸倒是不错。”沈朔边走边闲聊道。


    “嗐,岭南不富裕,也没多的力气修建屋舍,这座府是当地的宗祠改建的。”麻昀谦解释道:“小是小了些,还请殿下见谅。”


    沈朔道:“府大不大本王不在乎,本王只好奇桑农日常的税收几成。”


    麻昀谦回道:“税收么,自是按大燕律法来的,殿下应当清楚。”


    沈朔追问道:“今年也是?”


    麻昀谦回道:“都是按照律法来的,下官也不好更改不是。”


    沈朔心下明了,步伐加快,与他错开肩身。


    一盏茶的功夫后,几人便来到大堂。


    堂中一方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山珍,丁甲看得眼睛都直了。


    麻昀谦道:“此乃下官为殿下精心备下的接风宴,还请殿下莫嫌弃这山野粗食。”


    沈朔一言不发,进去后在上位落座,麻昀谦对谢辛楼拱手:“谢大人也请吧。”


    谢辛楼与沈朔对视一眼,回道:“在下职责在身,大人与殿下用膳,在下于门外守着。”


    麻昀谦也不强求,点点头道:“那便辛苦谢大人了。”


    谢辛楼退至门外,和太守府的侍卫站在一块儿。


    麻昀谦给自家管家使了个眼色,随后便轻轻关上了门。


    没有人理会丁甲,他一个人无措地立在庭中。


    管家凑到谢辛楼面前,好声好气询问:“谢大人放心,太守府内很安全,不会有什么意外。大人远道而来不曾用过饭食吧,不如随小的去屋子里用些?”


    谢辛楼看了一眼丁甲,道:“给他用。”


    管家撇了一眼丁甲,笑着道:“这是自然,小的立马吩咐人去办。”


    他说着,派了个小厮就把丁甲领走了,随即继续问他:“小的给大人也端些来?”


    谢辛楼回道:“不必劳烦,厨房在哪儿,我自己去便是。”


    “怎好如此,被麻大人知道了,得怪小的怠慢。”管家劝说道:“不然,小的领大人去吧。”


    谢辛楼看了他一眼,抬脚步下石阶,管家立即提了衣摆跟上。


    太守府内的布局不比一般官员的差多少,长廊连着庭院,院内栽种梅兰竹菊,曲径通幽处,还传来细微的丝竹声。


    谢辛楼顺着丝竹的方向走去查看,不然身后管家立即上前拦住了他:“大人,厨房在右边,请随小的来。”


    “不急,那儿的丝竹悦耳,我去瞧一眼。”谢辛楼越过他,穿过一片小竹林,最终在一方小院子里看到一名女子在院中抚琴。


    那女子被突然闯入的俊美男子惊了一跳,琴声戛然而止,她惊讶地看向管家,后者忙用一种特殊的语言解释是府上来的贵客,女子这才松了口气。


    “这是我家太守的第四房姨娘,年岁尚小,是个苗人,大人见谅。”管家同谢辛楼解释道。


    谢辛楼只站在竹林口望了眼屋内,见这四周没有什么异样,便同女子颔了首,一言不发地折返而去。


    管家紧跟上他,未免他再乱跑,预先同他介绍府内各处的布置。


    谢辛楼将信息都暗暗记下,等到了厨房,管家命人将煮好的茶端上来给他解渴。


    太守府布局紧密,不曾有闲置之处,也不知他会将赈灾粮藏在何处。


    谢辛楼一边回忆来时的路思考,一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下一秒被呛得咳了好几下:“为何是辣的?”


    管家仿佛早料到他的反应,和厨房内其他下人一块儿乐呵了起来:“回大人,这是岭南独有的擂茶,放了生姜、糯米、花生等物,喝着自是辣的。岭南湿热,常喝擂茶有助发汗祛湿,对身体有益处。”


    谢辛楼闻言又细细品尝了一口,确实在生姜的辣味之外,尝到其他佐料的清香。


    “这些糯米花生存放了多久?”他问道。


    “大人放心,都是新鲜的,从外地运来的。”管家怕他以为食材不新鲜迁怒他们,便立即解释道。


    “新鲜的。”谢辛楼声音冷了冷。


    “对,没错,新鲜的!”厨房的众人纷纷附和,脸上洋溢着欢乐。


    外头饿殍遍野,太守府内却连一碗茶都这般精致。


    谢辛楼嘴里火辣辣地疼,是无论如何喝不下去。


    “我出去吹吹风。”他放下茶碗就要出门,管家连忙跟上:“大人想去哪儿,小的可领大人去后花园走走。”


    谢辛楼冷漠回绝:“不比,我自己走。”


    他本就没什么表情,眼下语气一冷,愈发地不近人情。


    管家见他如此,便也不再坚持,只要随他离去。


    与此同时,大堂内。


    沈朔虽然大半日没吃东西,但面对着一桌山珍,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麻昀谦给他夹了一块熊掌,热情道:“岭南特有的酱料,殿下尝尝。”


    沈朔没接他的话,目光直视前方:“赈灾粮呢?”


    麻昀谦舀着鲜菌汤,回应道:“赈灾粮已经到岭南了,殿下放心。咱们这儿本就贫瘠,吃穿住行自是不比长平和京城,但我桑林县怎么说也比崇山县好上不少,殿下在岭南的这些日子,不如歇在下官府上,也好过在隔壁府衙挨饿受冻。殿下以为如何?”


    他说着,将汤碗呈至沈朔面前,沈朔顺势看向他的手,皮肤光滑有如蛋白,手中一点茧的都没有,简直比他这个王爷还要养尊处优。


    沈朔脸色微沉:“麻大人还未回答本王的问题。”


    麻昀谦睁着眼,装起蒜道:“殿下想知道赈灾粮有无到达岭南,下官已然回答了呀,殿下还想知道什么?”


    沈朔直视他:“粮既到,为何不开仓?”


    麻昀谦解释道:“岭南五县各地情况不同,县丞正在计算各地所需派发的粮食总数,不算清楚也不好开仓啊。”


    “算得如何了?”沈朔挑眉道


    “回殿下,快了快了,已经算了大概了。”麻昀谦道。


    “既如此,依据各县人数,各县所需粟米几石、面几石、盐几石?每拖一日便有百姓饿死,除去这些人头,各县又该如何调整,分发何数?”沈朔问道。


    麻昀谦被问住,笑了一下解释:“账在县丞那儿,殿下若是想看,下官去唤他来。”


    “本王看不必了。”


    沈朔一拍桌案,脸色冷得吓人:“你不知道的账,本王说给你听。”


    “岭南五县,松石县、留月县、寻芳县、崇山县以及桑林县,其中松石县九千一百三十二人、留月县两千七百六十五人、寻芳县五千八百六十一人、崇山县六千七百三十人还有桑林县五千五百一十二人。”


    “朝廷拨下三十万石粟米、五万石面、四千五百石盐,若按各县人口算,松石县分得约九万石粟米、一万八千石面、一千三百五十石盐;留月县约两万五千石粟米、四千五百石面、四百石盐;寻芳县约六万石粟米、九千石面、九百石盐;崇山县约七万石粟米、一万石面、一千石盐;桑林县约五万六千石粟米、八千二百石面、八百二十石盐。总差不会超过一千石。”


    沈朔一口气将这些数字报给他听,鄙夷地盯着他道:“本王来的路上粗略便将这些算了个大概,堂堂太守连这点账都不知,你这位置不如换给县丞当。”


    麻昀谦被说了一通,情绪却还很稳,不紧不慢道:“殿下也不必这般动怒。”


    他给自己舀了碗汤,趁热喝了一口道:“这汤还是热的,殿下眼下不吃,等凉了、坏了、臭了,后悔都来不及。”


    沈朔听他话里有话,直言道:“麻太守有话不妨直说。”


    麻昀谦将嘴里的菌子咀嚼咽下,满意地微微一笑:“殿下来岭南,当真是来救灾的?”


    沈朔道:“不然麻太守以为如何?”


    “看来殿下还不肯承认自己的处境。”麻昀谦看向他道:“圣上怕殿下羽翼丰满,时刻将天地翻覆,这才将殿下赶来岭南,欲借机折断殿下双翼。”


    沈朔笑了笑:“敢诬陷圣上,太守胆子够大。”


    “是不是诬陷殿下心里清楚,左右天高皇帝远,咱们说话也敞亮。”麻昀谦开门见山道:“下官直言了,殿下本就自身难保,还要插手赈灾之事实乃自掘坟墓。倒不如在下官府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待灾情过去,殿下再将好消息带回京,岂非两全。”


    沈朔的目光愈发锐利:“麻太守是在教本王做事?”


    麻昀谦咧嘴一笑,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下官岂敢,只是给殿下指明一条出路。”


    熊掌肉是生的,麻昀谦嚼着肉,鲜血浸满了他的牙缝,他一笑,血便从嘴角流出。


    沈朔盯着他,淡淡道:“你在岭南独揽大权久了,莫不是真忘了自己的身份。”


    “下官做官十年了,自己是个什么位置,从来不敢不记,若非如此今日见殿下的便是另一个麻昀谦。”麻昀谦被酱汁辣得生汗。


    沈朔见他铁了心不肯交出粮食,既然好言难劝,便免不得动手。


    麻昀谦也是做足了准备,他唤了声上茶,屋内立即走出六名威猛壮汉,其中一人为二人奉上新沏的擂茶,与此同时还刻意用那双豹眼瞪了沈朔。


    麻昀谦端起茶盏介绍道:“殿下尝尝岭南特有的茶,不比城里差。”


    沈朔冷笑一声:“你莫不会以为这样便能威胁到本王。”


    那六名壮汉在麻昀谦端茶的同时悄无声息便靠近了沈朔,一人一边将他包围在内。


    大堂左右挂着新剥的野兽皮,用清水打磨洗净的骨架在墙面上拼凑成一副具有冲击力的画。


    餐桌上,熊掌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屋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不再流动,窒息感爬满了四肢百骸。


    麻昀谦漠不关己地喝着茶,壮汉们已经将手腕转得嘎嘎响,嘴里还说着些听不懂的苗语,意思大致是准备从哪部分开始,先断手还是先断腿。


    就在他们商量到把手指一节一节掰断时,门外突然响起谢辛楼的声音:“殿下,时辰不早了。”


    壮汉们齐齐抬头,望着投射在门上那道黑色人影,同时噤了声。


    麻昀谦原本悠闲喝着茶,但被谢辛楼打断之后,他看了眼六个面面相觑的壮汉,眉头随之皱了皱。


    这些壮汉是他挑选出的最杰出的猎户,深谙弱肉强食的道理,虽然方才谢辛楼只是说了一句话,但从他的声音里他们听出了危险之意,因此停了动作,用苗语询问了麻昀谦。


    麻昀谦一面嫌弃地给了他们个白眼,一面快速权衡一番,立即换上一副笑颜对沈朔道:“殿下的侍卫个个身手不凡,下官也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沈朔挑了挑眉:“太守这是认输了。”


    麻昀谦呵呵道:“认输还算不上,不过殿下既然铁了心要管,下官也不好拂了殿下的好意。今日只是为殿下接风,其余的往后再见分晓。”左右沈朔此行凶多吉少,自己犯不着亲自动手,惹一身腥。


    屋外的谢辛楼没等到回复,再次开口询问:“殿下不便回答,属下便进门了。”


    他说罢没有立即推门而入,在门口又等了一会儿,听里头没了说话的声音,只有几道脚步声分散在屋内四周,听上去情况有些复杂。


    他手心攥拳正欲撞开此门,谁知下一秒门被打开,他猝不及防与沈朔四目相对。


    第47章


    谢辛楼在一瞬间的惊讶后,立即打量起沈朔上下,沈朔看着他的眼神温柔,安慰道:“我无事。”


    “他们对殿下说了什么?”谢辛楼挎着刀警惕地望向屋内,虽然眼下里边只剩下个麻昀谦,但他还是能感觉到旁人的气息。


    沈朔握住他的肩,附耳道:“路上说,先走。”


    谢辛楼被迫转身,和沈朔步下台阶离开太守府。


    “丁甲呢?”走到一半,沈朔忽然想起少了个人,谢辛楼于是想起道:“属下让管家带丁甲去吃东西,可属下并未在厨房碰见他。”


    沈朔脸色不妙,立即折返寻人,幸好没走多久就见丁甲抱着个麻袋出现在眼前。


    等丁甲加快脚步跑到二人面前,二人松了口气,沈朔不禁问道:“你方才去了何处?”


    丁甲回道:“管家带我去了他房间,给了我些吃的。”


    谢辛楼盯着他手中的麻袋:“这是何物?”


    “哦,是吃的,可香了。”丁甲解开麻袋给他们看,手上一抖,露出一袋密密麻麻的炸蚕蛹。


    沈朔、谢辛楼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他们说今年闹蝗灾,桑叶都没了,蚕也饿死了,这些是最先结茧的一批,本来就没多少,也织不成丝了,干脆就给炸了吃算了,大不了灾情过后再养一批新蚕。”丁甲掏出两只蚕蛹递给二人:“给,你们尝尝。”


    沈朔、谢辛楼俱是退后一步:“”


    沈朔撇开眼道:“他们拿这些打发你,可见他们根本不拿崇山县当回事。”


    谢辛楼点头道:“咱们还是赶紧离开此地。”


    二人说完转身就走。


    “诶?”丁甲把蚕蛹放回麻袋,小心扎好后赶忙追上他们:“殿下、大人,等等我!”


    三人眨眼的功夫就出了太守府,在回去的山道上,丁甲仍乐此不疲地劝说二人吃蚕蛹。


    “二位养尊处优惯了,不晓得饿肚子的苦,眼下这种情况有蚕蛹吃已经是非常幸运了!”丁甲道。


    沈朔皱着眉道:“本王知道,本王不吃。”


    谢辛楼也试图制止丁甲:“殿下一路走来并非一帆风顺,无法果腹的感受我们也很清楚。”


    丁甲想象不出来王爷还会饿肚子,好奇道:“那你们饿肚子的时候吃什么?”


    谢辛楼回道:“地上的馒头、烂了的菜叶、野外的酸果、好心人送的吃食。”


    丁甲问道:“不吃香香脆脆的虫子吗?”


    谢辛楼:“不吃。”


    丁甲道:“可是真的很好吃啊。”


    谢辛楼:“不。”


    沈朔脚步飞快地走在前头,谢辛楼拖着喋喋不休的丁甲闷头赶路。


    三人去时日头偏西,等回来后,太阳彻底落入山体。


    丁秀打着火把在路口等着,好不容易看到黑暗中走出的人,松了口气高兴道:“殿下可算回来了,他们没有为难殿下吧?”


    他没有问赈灾粮的事,只是跟他们说备好了饭,一直在锅里热着,回去就能吃上了。


    丁甲便迫不及待向丁秀展示:“看大人!我们带回了一袋好吃的!”


    丁秀惊喜道:“太好了,这下就有菜吃了!”


    沈朔背着手站定良久,他目光在丁秀身上来回打量,问道:“你不问赈灾粮的事,是早就料到了麻昀谦不肯。”


    丁秀沉了气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岭南他便是皇帝,殿下没能要来赈灾粮也是情理之中。”


    沈朔道:“路不止一条,要不来便抢,他还能同朝廷作对不成。”


    谢辛楼忽而低下了头,自责道:“属下找遍了太守府,没能发现藏匿赈灾粮的地方,请殿下责罚。”


    沈朔抚了抚他的肩,道:“无事,府中没有,便去别处找,麻昀谦狡猾机敏,与他作对是得耗些功夫。”


    “可百姓耗不起。”丁秀叹气道:“自蝗灾以来,本县已经饿死了千人,凑来的粮食只够提供给少部分人用,就在殿下去桑林县的这段时间,又有十人饿死家中。”


    沈朔皱眉道:“可有试过去岭南外借粮?”


    丁秀道:“去了,太守不出面,我一介小小县令,难借啊。”


    “取本王的府令去买粮,半借半买,尽可能多凑些。本王则带人搜查赈灾粮藏匿点,你我分头行动。”沈朔道。


    丁秀拱手:“下官遵命。”


    县衙内,众人都还未睡。


    影卫们都在等沈朔和谢辛楼回来,只有盛宣那间屋子没点蜡烛。


    院中放了一方桌,摆了稀粥和一些从土匪寨中搜来的肉干。


    沈朔和谢辛楼随便吃了些并拒绝了丁甲的蚕蛹,抬头看着满天的星空,倒是有许久没体会过这般日子了。


    丁秀在厨房烧了热水,可供二人清洗一路的风尘。


    沈朔先行打理完,换上简便的衣物先回房休息,谁承想一开门就见盛宣捧着本书坐在灯下,边看边笑的一脸猥琐。


    “你在这儿做什么?”沈朔皱眉问道。


    盛宣被他唤得将注意力从书中抽出,伸了个懒腰道:“殿下屋子宽敞些,蜡烛还亮,左右殿下也不在,我就来蹭点光。”


    “只是如此?”沈朔狐疑地盯着他手中的书:“你看的何书?”


    “这个吗?”盛宣拿起书,封面上没有写名字:“是我闲得无聊,去御林军的住所找到的,据说是翻译成汉话的苗人故事,很有趣,殿下可以拿去用来打发时间。”


    沈朔冷着脸道:“不必,你可以走了。”


    “殿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解风情。”盛宣摇摇头,叹了口气走到门口,与他擦肩而过。


    沈朔往一旁躲了躲,没碰到他,回头见那本书被他落在了案上。


    沈朔深吸了一口气,忍道:“罢了,一本书而已,只要他不捣乱。”


    对付盛宣这种指不定何时作乱的,还是在眼皮底下看着为好。


    他随即唤了松山询问了盛宣今日动向,确定和他所说的一致后,才放心地关门歇息。


    他们住的屋子前后左右不过二十步,住一个人倒还好,两个人就稍嫌挤。


    沈朔下意识坐上床沿,忽然一个转念,想到屋里只有一张床,也就意味着待会儿谢辛楼不得不和自己睡在一起。


    眼下他们的关系有些微妙,睡一起怕是有些不妥。


    他随即起身,欲在屋里再找出一套被褥来,然而回想起自己才说明要和辛楼一起解决问题的话,又不免停住了动作。


    “若本王提出分开睡,怕会让他多想,多想必伤心。”沈朔默默坐到桌后,静静地扫视着屋内的每一角。


    屋子里没有多的被褥,就如同他没有第二条路走一样。


    既然决心帮辛楼祛除不该有的想法,就不该想着逃避。


    沈朔为自己打了打气,坚定了念头之后,他决定就先坐在桌边等辛楼进来。


    深山静谧,不时有虫豸活动的窸窣声传入屋内。


    沈朔等着等着便有些犯困,无所事事,顺手便翻开了桌上的那本书。


    书的开头讲述了苗人的起源以及迁徙历史,沈朔先前略有了解,便根据记忆结合文字继续看下去。


    在迁徙历史之后,又讲述了苗人的生活习性以及传统活动,皆是新鲜有趣、从未见过的体验。


    他慢慢地就看入了神,很快将书看了大半,然而在翻过一页之后,书的内容忽然跑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


    新页的墨迹和之前的墨迹似乎有些不同,但笔触一样,不太能引起注意,内容和先前的却是大相径庭。


    在浅浅一段介绍完苗人的婚丧嫁娶之后,忽然笔锋一转,讲述了一对同性汉人如何相爱、突破世俗跑至岭南在一起的故事后,转到了男子如何挑选夫郎的话题上。


    书上说挑选夫郎,有多重要点,除却感情之后,在身体上也有考究:


    譬如夫郎的身子要软,抱着睡时犹如抱着棉花,手感舒适,夫郎的身子也不能冷,要暖和,这样冬天依偎着能互相温暖;


    再如一名优质的夫郎,两个部位是最最重要的。一个是腰,要细如柳蒲,盈盈一握,走起路来弱柳扶风,婀娜多姿;另一个是臀,要饱满似桃,浑圆如玉,手感绵绵


    看到这些文字,沈朔眼皮跳了又跳,脑海里不由自主多了乱七八糟的画面,气得他把书狠狠一拍。


    “啪!”


    桌案和房门同时发出声响,谢辛楼站在门外,发梢上还滴着水,一双眼茫然又惊慌地看向沈朔。


    沈朔立即抽神,压了压脸色,道:“无事,进来吧。”


    谢辛楼有些犹豫地拨开一点门,问道:“殿下当真无事?”


    沈朔把书一合,随手塞到床缝里,眼不见为净:“被盛宣耍了一通。”


    谢辛楼这才放心走了进来,看着床缝里的书,也没说什么,只是小心开口:“殿下,属下想再寻床被褥来,只是丁秀说没有多的了。”


    沈朔点点头:“无妨,一起睡便是,咱们也不是没一起睡过。”


    “可是”谢辛楼依然犹豫。


    沈朔道:“本王知道你想什么,放心,不会有事。”


    谢辛楼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好了,熄了蜡烛歇息吧。”


    床是由土砖砌成的,三面都是墙壁,睡下去时人的脑袋对着床沿,脚对着墙,躺两人还算宽敞。


    沈朔上了床榻,兀自先躺在了左边,谢辛楼灭了蜡烛,默默躺在了右边。


    即便如此,谢辛楼还是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只盖了被子的一角。


    山区的夜总是夸张得冷,二人睡前确认过关了窗户,可当歇下之后,总有股阴恻恻的凉风不知从哪儿持续吹入。


    谢辛楼很快便被凉意浸满,整个人蜷缩起来,不时打个寒颤。痒意自肺部传递到喉咙,他用手捂着嘴,强忍着没有咳出声。


    沈朔躺在另一边,睁眼看着黑暗,明明方才还很困,不晓得为何躺下来反倒没了睡意。


    就这般躺了不知多久,床的另一头终于忍不住传来一点细碎的咳嗽声,一下间隔一下,开始还能忍,到后来愈发控制不住。


    “又发作了?”沈朔往谢辛楼的方向翻了个身,向他伸手,直到快摸到被子边缘才摸到人。


    他摸了一手冰凉,心中疑惑自解:“怎的不好好盖被子,难怪冷得咳嗽。”


    谢辛楼压抑着嗓子,断断续续回道:“属下咳咳不冷。”


    “你就犟吧。”沈朔起身躺到他身后,扯过被子二话不说将人裹住。


    “殿下,这不妥”谢辛楼上一秒还在推拒,下一秒咳嗽得厉害起来。


    沈朔摸黑寻到了他的手,握在手心:“感情是双方的事,本王对你又没有那种想法,你也不必太谨慎。好不容易给你治了病,若因此加重,岂非得不偿失。”


    闻言,谢辛楼反抗的力道随之减弱,沈朔松了手,对他张开怀抱:“被子薄,盖着也无甚大用,不如来本王怀里,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


    谢辛楼侧躺着,一双眸子闪着水光,过不了一会儿又咳嗽起来:“咳咳咳!”


    “本王命令你,靠进来。”沈朔不得不硬起来。


    黑暗中,他感觉到对方缓慢地挪了过来,先是停在自己臂弯之外,随后稍稍抬起身子,一点一点蹭进了自己怀中,直到额头抵上胸口才停下动作。


    沈朔收紧了手臂,将体温传递给他,又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怀里的咳嗽声渐渐弱了,咳嗽的间隔也逐渐变长,到后面变成绵长的呼吸声。


    沈朔的下巴抵着他的额头,感受着臂弯里的身躯,脑子控制不住地想起书上的文字。


    身子要软、要暖


    他抚着人精瘦的肩膀,摸着他坚硬的肩骨,还有他身上的冷意,怎么说都与这句话搭不上关系。


    怎么说谢辛楼却也是个文武双全的男子,虽不算壮,但身姿挺拔、君子如风,书中的意。淫之物如何配与他相提并论。


    但仔细想来,“软”这一字,倒是有几处很是符合。


    沈朔神思不免又想到了别处去,抚着背的手也鬼使神差地慢慢挪到身前,一点一点试探着位置。


    终于在最后,他伸出两根手指,在谢辛楼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


    第48章


    指下的触感十分软弹,沈朔捏完后有种莫名的满足感,而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在脑海里给了自己狠狠一个耳光。


    他感受了下谢辛楼的呼吸,幸好他睡得很沉,否则被他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情况就愈发复杂了。


    沈朔惩罚性地自己憋了好一会儿气,憋久了意识也跟着模糊,最终放松了身体。


    就这般安静了一会儿,怀中人忽然从梦中醒转,似乎是强迫自己清醒的,声音迷迷糊糊带着丝沙哑:“殿下先睡,属下守着”


    沈朔没完全睡着,也是迷迷糊糊,搂紧了胳膊:“你守了本王那么多个夜晚,今日换本王守着你,睡吧。”


    “唔”谢辛楼囫囵说着听不懂的梦话,很快又彻底安静。


    沈朔抚着他的背,朦胧的月光透过窗照在脸上,不知过了多久,光线变得刺目,他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天光已是大亮。


    沈朔下意识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怀里空空如也,摸了摸褥子的温度,人已经离开一会儿了。


    他翻了个身闭目养神,片刻后才慢慢起床穿衣。


    院子里传来烧灶的动静,沈朔出门一看,见丁乙正准备煮稀粥,几名影卫成一列纵队站在厨房和田地之间。


    最末尾的北风折下枯萎的庄稼杆子,递给前面的南风,南风递给西风,西风递给东风,东风递给轻舟,最后递到松山手里,他将杆子一折,扔进灶里烧火。


    沈朔默默走到院中,看了会儿他们的操作后,冷不丁开口:“辛楼呢?”


    松山立即一百八十度转身向他拱手:“回殿下,头儿起来后说去四下转转。”


    沈朔扫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在做什么,折杆子需要这么多人么?”


    松山挠了挠头:“这不是没活儿干么——殿下稍等,属下这便去抬水来,早膳很快就能煮好了。”


    沈朔没说话,兀自走到县衙门口,往四下望了望。


    也不知谢辛楼去了何处,等沈朔在餐桌上喝粥时,谢辛楼的身影才出现在众人眼前。


    “你去哪儿了?”沈朔问他,谢辛楼回道:“属下去看了四周地势。”


    “可有发现?”沈朔道。


    谢辛楼道:“毒瘴包围的地方,想必麻昀谦不会去,剩下山中环境湿润,粮食也不易存放。”


    沈朔点点头:“至少搜查的范围缩小了。”


    谢辛楼也是这般想。


    沈朔看向他:“吃了吗,一块儿用些。”


    谢辛楼于是坐到了他旁边,一块儿吃些稀粥肉干。


    沈朔唤了松山来,对他道:“你方才说没活干,这会儿有活了。”


    松山眨了眨眼:“啥活?”  。


    桑林县虽然也因蝗灾受到不小影响,但出行的山道上依然有太守府雇佣的百姓在没日没夜干活。


    这些百姓多为苗人,从穿着上也很容易区分,他们的衣裤通常没有过长的下摆,腰身高束,像夜行衣一般便于行动。


    麻昀谦每日要吃新鲜的饭食,县内没有吃食,就雇人去外地运来。


    他们每日只有一块干饼作为口粮,长途跋涉下终归是不顶用,因而一旦有人晕倒在半途,其余人便会齐齐涌上去,从他身上搜刮一切可用之物,甚至为了半块饼打得头破血流。


    松山他们涂黑了脸混在队伍里,将所见所闻都一一汇报给沈朔。


    沈朔和谢辛楼皆穿着苗服,戴着斗笠,待在墙角无人的阴影下,虽说他们的体型看着就不像当地百姓,但至少不会太显眼。


    松山装作没力气躺倒在地,对二人小声道:“查过了,车上都是些时鲜瓜果,都是麻昀谦自行采购的。”


    沈朔微抬了斗笠,看向那些运送的车队:“麻昀谦眼下在何处?”


    松山回道:“在府内,轻舟传来消息,说他正准备出门。”


    沈朔压下斗笠:“跟紧他。”


    “是。”


    松山很快消失了踪影。


    沈朔靠在墙角闭目养神,谢辛楼静静观察四周,等到耳边传来“古菇顾”的叫声后,二人起身躲至巷口。


    轻舟发完了信号,和其他人一起隐匿在柴堆后。


    麻昀谦的轿子从对面慢悠悠挪过来,原本运车的队伍见了,随行的壮汉立即用鞭子苦力抽去一旁给轿子让道。


    行进的鱼群被一只胖头鱼冲散了原本的队伍,而那只胖头鱼却始终优哉游哉地挪着。


    工人站在原地,饿得双脚打颤,身上鞭痕火辣辣地疼,祈祷来人能快些离去。然而麻昀谦的轿子好不容易快走到对面,中途又因着地上的土石耽搁了好一阵,最后才慢悠悠扬长而去。


    队伍被迫重新整理,沈朔等人趁机跟上麻昀谦,一路从县中心直到县东边的嫘祖庙。


    蝗虫啃食了大部分的灌木草丛,他们只得躲藏在山石之后,视野有些受阻。


    沈朔只看到麻昀谦下了轿子,谢辛楼看到他进了嫘祖庙,剩下的情况得等和轻舟他们会合后才能得知。


    二人原地蹲了会儿,许是太过安静有些不适,沈朔开口问了一句:“昨晚睡得好吗?”


    谢辛楼眨了眨眼,垂眸轻声道:“属下从未睡得这般好过。”


    沈朔微微一笑,心中也没由来得生出暖意:“如此本王便放心了,咱们不知还得在这儿待上多久,若是休息不好岂非折磨。”


    还要待上不知多久,也就是说,他们得日日抱着睡


    谢辛楼默默低下了头,耳根红透,但很快他想到了什么,眸光黯淡了下去,重又恢复平静。


    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像是过了好几个时辰,等沈朔回神后,丝毫不记得方才都出神了些什么,只听得“古菇顾”的信号,他转出山石,和轻舟他们一起在山坡上会合。


    “情况如何?”沈朔问道。


    轻舟和三风各自在周围放风,松山同他汇报方才所见:“麻昀谦进了嫘祖庙上了香,随后便绕去了后殿。北风在嫘祖庙后,因着墙上没有窗户,不曾见他做了什么,不过属下见他出来时,衣服、后背都沾了几处白灰。”


    他猜测道:“麻昀谦在里边足足停留了半个时辰,门外把守森严,定然不止上香那般简单。”


    沈朔点点头,俯视嫘祖庙:“一会儿你们解决守卫,本王和辛楼进去查探。”


    嫘祖庙前后的守卫皆是麻昀谦雇佣的苗人,身形和先前在太守府见的那些类似,在岭南都属于难得的威猛壮汉。


    不过松山等人身经百战,对付这几人绰绰有余。


    山坡上视野广阔,尤其没了茂密的树叶。


    沈朔和谢辛楼立在树干旁,看着几道身影如燕般掠上嫘祖庙顶,随后轻飘飘落在壮汉身后,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前就一掌劈晕了他。


    他们将晕倒的壮汉搬到一旁的阴影里,伪装成熟睡的模样,各自代替了他们的位置。


    沈朔和谢辛楼进了庙里,在嫘祖神像前驻足。


    宽大的墙壁之前,身着彩衣的女神赤足踩地,双手持着丝绢,面带微笑望着众生。


    在她的面前,三根燃尽的香垂倒在香炉中,扭曲狰狞。


    谢辛楼用手指碾了点香灰,随手拍了拍,身上便被染了几处。


    沈朔静静看他动作,突然间,面前的嫘祖像晃了晃,他立即唤谢辛楼退后。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沈朔呵斥了一声,就听神像后传来“诶呦诶呦”的呼痛声,紧接着就见盛宣莫名其妙地走了出来。


    谢辛楼立即皱眉,回身看了看门外:“你何时进来的?”


    盛宣捂着额头,摸着高台边沿,一点一点往下蹭:“我闲着无聊就逛了出来,路上遇着个凶蛮的苗人,一路追我,我就跑来躲了会儿,不成想睡着了。你们怎么在这儿啊?”


    沈朔一脸“看你怎么编”的表情,道:“本王派东风看着你,你如何躲过他的视线?”


    “他啊。”盛宣好不容易落了地,松了口气道:“他没忍住好奇,抓了只蝗虫尝尝,尝完就去吐了,吐了好久呢。”


    沈朔:“”


    沈朔:“你敢害本王的人。”


    谢辛楼立即抽刀上前,刀刃压住他的脖子:“找死。”


    盛宣把住他的手腕,奋力抵抗:“刀下留人!真不是我干的!救命啊杀人了欺负弱小没有王法啊——”


    谢辛楼:“殿下。”


    沈朔闭上眼:“本王知道你没用力。”


    盛宣一顿哭爹喊娘,沈朔怕他把人引来,抬手敲了他一记脑壳:“闭嘴,来都来了,不如给本王创造点价值。”


    盛宣立即闭了嘴,眨了眨眼:“殿下又想让我做什么?”


    沈朔先是盯着他的手,等他松开谢辛楼后,才收回目光:“麻昀谦在这座庙内藏了东西,你帮本王找出来。”


    盛宣默默从谢辛楼的刀刃下挪开,捂着脖子站直身子:“殿下怎知我会清楚他东西藏哪儿了。”


    “你不是会做梦么,若梦里没见过,又如何会找到这里。”沈朔替他找好了借口。


    盛宣顺着他的话点头:“殿下果真英明神武,我确实梦见此地有异,殿下信我便随我来。”


    沈朔给了谢辛楼一个眼神,后者持刀退至一旁,沈朔迈步上前,随着盛宣绕至殿后。


    殿后空无一物,但地上有不少香灰脚印,盛宣在墙上摩挲了片刻,最终按下一块石砖,面前当即出现通往地下的石阶。


    “带路。”沈朔很贴心地给了他一只火折子,微笑着看他打头。


    盛宣暗骂了一句,丝毫没有反抗地走下台阶,三人前后随行,很快到了地底,将油灯点亮,只见不大的石室内堆满了账册。


    “原来是麻昀谦藏账目的地方。”沈朔提着油灯照了照四周,对剩下二人道:“分头找找,有无赈灾粮的款项。”


    找粮是一方面,赈灾粮的账目也很要紧。


    粮食从全国各地运往灾区,途中必然会被贪走部分,却不知会被贪走多少,若是贪得太多,即便找到被藏起来的粮恐怕也无济于事。


    谢辛楼来到石室的左侧翻找,沈朔提着灯走向右侧,盛宣忽然跑来撞开他,没撞动,干脆耍赖独自占领了面前一排书柜:“殿下去别处寻,这儿归我。”


    沈朔狐疑地打量他:“这般殷勤?不正常。”


    盛宣展开手臂,护住书架:“我有梦中提示,殿下莫要打扰我的进展,否则损害的也是殿下。”


    “你最好真的有。”沈朔放下了手中的账册,半信半疑地转而去了谢辛楼那边。


    石室虽小,但堆积的账目属实众多。


    谢辛楼的速度已经很快了,短短时间内,就已经查看完了十册,眼下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纸上的数字。


    沈朔没有打扰他,随手抽了一沓,绕到桌案后坐下翻看。


    一时间,石室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响。


    书页的影子在油灯下跳跃,看久了不免眼神模糊,沈朔不得不停下来揉揉眼睛,歇息片刻。


    谢辛楼站得久了,捧着书默默后退一步,坐上了桌沿。


    沈朔撑着脑袋,睁开眼就看见谢辛楼坐在桌上,腰带紧束着他细瘦的腰身,布料因坐姿被迫紧绷,鼓起饱满的弧度与线条。


    ——腰似蒲柳,臀如蜜桃。


    沈朔脑海里“嗡”的一声响,脸唰地红了一片。


    第49章


    石室依旧安静,书页被谢辛楼快速翻动着,他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发生了什么。


    沈朔几乎要把自己烧起来,迅速换了胳膊撑在桌上,将脸藏在阴影里,避免被人看见。


    他攥紧拳头抵着自己的心口,不住在心底质问自己到底在燥热什么。


    自己对辛楼的情谊是最纯挚的,怎么会产生那种卑劣意图?!


    尽管他不想承认,但方才的反应,容不得他再自己骗自己,同时以往他对谢辛楼的种种小动作全都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彻底证实了他对谢辛楼的情谊并非纯粹的友情。


    沈朔受到冲击,几乎在崩溃的边缘,短短几秒时间内他就想了许多。


    自己身为王府之主,手底下那么多人,自己的一言一行皆是他们的典范,说出去的话必须执行,说好的要帮辛楼祛除情愫,怎的偏偏自己先受了影响?


    这究竟是为什么?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去想为什么似乎也于事无补。


    自己当真对谢辛楼有情。欲,若是让他知道,那之前自己口口声声说的那些,岂不是在骗他?


    那些从自己口中说出的冠冕堂皇的话,岂不就是自己仗着他的爱,有恃无恐地玩弄他的感情,亲手将刀子一把一把插进他的心脏


    沈朔头疼欲裂,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可怜的辛楼被自己伤害了那么多,他就是再爱自己,在得知真相后也会恨吧。


    依照自己对辛楼的了解,他便是再恨也不会伤害自己,只会彻底离开,从此与自己死生不复相见。


    不!


    沈朔猛地睁大双眼,身体控制不住地发颤。


    他不想让二人变得彻底无法挽回,他绝不能让谢辛楼离开他,他定要守好这个秘密!


    “啪!”


    账册因着沈朔的动作被推倒在地,谢辛楼转身看来,见沈朔趴在桌案上呼吸急促,不由担心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沈朔蜷缩起自己,压低了嗓音,回道:“本王看累了,想趴一会儿,你继续看吧。”


    “是。”


    谢辛楼没有多问,跳下桌面将推倒的账册都捡起来,重新拿去一旁查看。


    盛宣始终躲在角落摸鱼,在脑海里和系统监控着沈朔的好感度,在看到那98的数字跳到99时,他俩同时兴奋了一下,然而很快99又跳回到98。


    “”


    系统在脑海里“啧”了一声:“沈朔不行啊。”


    “他不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盛宣习以为常道:“不过既然数字有变化,说明他开始动摇了。”


    “也算是有进展。”系统符合道:“咱们再接再厉。”


    系统在脑海里幻化出两杯啤酒,和他干杯庆祝。


    与此同时,沈朔几乎耗费了所有心力,将方才的情绪压至心底,一脸疲惫地坐起身子,在椅子上放空。


    盛宣看时间差不多了,便从早就知道的位置取出藏着的账册:“找到了!”


    谢辛楼从书堆里抬头,立即向他走来:“确定没看错?”


    “错不了。”盛宣自信地把东西递给他。


    谢辛楼接过扫了一眼,看到上头的记录十分隐蔽,转而交给沈朔查看:“殿下,这好似只是


    第一卷。”


    沈朔回过神,看向他指出的书页,破解后点点头:“是


    第一卷,还是才筹集完粮食的总账。其他的呢?”


    两人看向盛宣,后者摇摇头:“没了,就这一本。”


    合着这么久只忙活了这么点东西。


    沈朔心情不妙,莫名烦躁:“先撤,回去再说。”


    三人将石室内的痕迹清理干净,藏了


    第一卷账册离开嫘祖庙。


    众人回到崇山县衙已是午时过半,还未走进院子,就瞧见院子里铺了张草席,东风直挺挺地躺在上头,从头到脚盖了块麻布。


    沈朔等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皆是运起轻功唰唰飞到东风跟前,神情痛苦地围了一圈。


    松山瞪大了双眼,颤抖的手伸出又落下:“东风怎会如此”


    周遭没人敢出声询问,一个个攥紧拳头控制情绪,安静地能听见所有人的心跳声。


    还是轻舟最先没忍住,抽泣了一声,垂首道:“东风,一路好走,下辈子我再不跟你抢好吃的了,再不跟你拌嘴呜呜呜,你爱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谢辛楼听他的哭诉,甚至能感同身受,想象到东风在离开前肚里空乏的绝望,以及蝗毒对身体的残虐,他也不禁湿了眼眶,掌心轻轻盖上麻布下东风的脸:


    “我想过你在刀光剑影中牺牲,却没想过在这般风和日丽的日子。你不仅仅是为了殿下,还是为岭南的百姓,为天下。东风到处,便是希望。”


    沈朔看着他热泪盈眶的模样,腾的一下站起身,厉声道:“来人!将盛宣绑了!”


    县衙外,盛宣刚刚才赶到,气还没喘匀,下一秒就被一群影卫围住,生生抓到沈朔跟前。


    沈朔看着麻布下的尸身,痛心疾首地下令:“他是因你误食蝗虫而死,本王要你为他陪葬。”


    “等等!”盛宣极力挣扎,影卫们不知为何偏偏抓不稳他,眼看他就要逃脱,还是谢辛楼早就预料到,从一旁取了绳子来,将他牢牢绑了扔在地上。


    “你们凭什么杀我?”盛宣在地上蛄蛹着,不服气地喊道:“他为何会吃蝗虫,难道不是因为他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吗?!他饿得快死了才铤而走险,真算起来,你们这些吃饱了有力气蹦跶的也有责任!”


    他喊得凄厉,轻舟痛苦地趴在东风身上,紧握着他的手,突然间,麻布动了动,轻舟顿时往后弹开数丈:“东风?你诈尸了!”


    所有人闻言同时回头,只见东风在麻布底下蛄蛹了片刻,伸手扯下头顶的布,双眼被阳光刺激得睁不开:“殿下,头儿你们回来了。”


    沈朔、谢辛楼:“”


    影卫们沉默了一阵,下一秒齐齐涌到他跟前,七手八脚抓着他摇晃:“&*&你小子&^%没死啊!我*&%……”


    着实闹了场乌龙,东风虽然没死,但中毒虚弱是真,他费力让众人住手,虚弱地躺回地面。


    沈朔皱着眉,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东风没力气张口,正在此时,县衙外有个人鬼鬼祟祟抱着个坛子往里头张望。


    谢辛楼一早发现了他,来到他面前询问:“你有何事?”


    那人是个细瘦的戴着皮帽的汉人,听得懂他的话,问道:“里头那小哥怎么样了?”


    谢辛楼打量他一眼:“你认识他?”


    那人摇摇头:“他早上来县里找大夫,一看就是饿昏了抓了蝗虫吃,你们外乡来的不知这东西吃不了,也没个人提醒,怪可怜的。大夫给他解了毒,但他身子虚弱,要是没东西吃,怕也难捱,我就想着来看看他,给他送点吃的。”


    他说着将坛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一点点陈年旧米:“虽然不多,但能熬一碗粥,吃下去就有力气了。”


    谢辛楼接过坛子,看着他道:“多谢你。”


    那人摆摆手,笑着转身离去。


    谢辛楼带着坛子回去将对话告诉沈朔,沈朔望了那人离去的背影,一晃眼对方已然消失在尽头。


    “去煮了粥给东风吧。”他吩咐其他人道,揣着心底的疑惑看向松山:“每人每日口粮有多少,为何东风会饿成这般?”


    松山一下被问住,看了眼左右,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沈朔立即冷了脸色:“说话,不说本王治你的罪,往后休想再见到小薇。”


    松山不敢不从,哭丧着脸坦白:“粮不够了,连稀粥都只够煮一小锅,所以从昨天起,我们便都没再吃东西。”


    沈朔沉声道:“不是还有一小锅,为何不大伙儿一起分?”


    众人皆是垂了脑袋不语,奔波了一日,沈朔都不曾仔细看他们的脸,到眼下他才注意到所有人比进岭南前都瘦了一圈,脸色发黄,唇色发白,俨然是一直在咬牙坚持。


    早晨他们一起折杆子,想必也是为了彼此少付出些体力,将精力都留到有用的时候。


    没有人说话,沈朔便逼着松山继续开口,松山也没力气隐瞒:“丁大人去了这么久,也不知何时回来,县里的粮只能再撑一日,若是咱们把粥都分了,连一日都撑不到。”


    “荒唐。”沈朔愠怒道:“你们挨得了,本王便挨不了了?你们一个个空着肚子,都想把自己折腾成东风这样不成?”


    “不止咱们,还有头儿。”松山怕了,干脆把谢辛楼也拖下水:“原本我们打算把粥都留给殿下和头儿,但头儿猜到我们的计划,一大早就躲了出去,想等殿下用完后假装已经吃过,谁承想殿下一直等着头儿,头儿瞒不过去却也只喝了几口。”


    沈朔一双眼继而瞪向谢辛楼,后者心虚地垂眸看着地面,一副认错但不改的模样,沈朔直接气笑了。


    松山则不禁悲从中来,自打他们几个进了王府就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死,他们当然不怕,但就怕眼睁睁看着殿下陷入险境却无能为力,惶恐之下他不禁生出逃避的念头:“殿下,要不咱们还是先离开岭南吧,先活命要紧。”


    “不可。”沈朔几乎是下意识便否决道:“只要本王活一日,总能想出办法,丁秀不在,本王也走了,百姓只能等死。”


    越是危难之际,越是不能丧失军心,谢辛楼也附和道:“圣上让殿下来此,也是铁了心要挫咱们的锋芒,若是此时咱们跑了,圣上便有理由治殿下的罪,情况更是不妙。”


    “不错。如今咱们只有先找到赈灾粮的下落,挺过一段时日。”沈朔定论道。


    “问题是如今只寻到一卷账册,对赈灾粮的下落还是没有一点线索。”谢辛楼捏了下巴沉思道。


    就在此时,地上的东风忽然有了动静,轻舟附耳到他唇边,将他的话传达给众人:“东风说他有线索。”


    沈朔的眼眸瞬间一亮,和其余人一块儿又围住了他,剩下盛宣在地上蛄蛹:“不是,你们倒是松开我啊!”


    众人安静地听轻舟开口:“给他解毒的是一位住在山上的苗族妇人,说是大夫,其实是位蛊师。她住在较为隐蔽的树林,周围都是毒瘴,但她自身却不受毒瘴影响。”


    “东风被丁乙带去找她时,她给他们脸上抹了草药,也能短暂不受毒瘴影响,而就在上山的这段路途中,东风注意到树林里有车辙的痕迹,从西北面一路延伸至东南面,正巧是赈灾粮运输路线的大致方向。”


    谢辛楼闻言,推测道:“难怪赈灾粮到岭南时,丁秀说不曾见到动静,莫非便是走的毒瘴山林隐蔽行事。”


    沈朔唤来了丁乙,询问道:“此地的百姓可有穿越毒瘴的办法?他们平日可会在山上活动?”


    丁乙眨着眼,点点头:“知道啊,那草药容易找,咱们也能做,起先去接殿下的时候大人便带了一筐,只不过后来被土匪抢走了。”


    “殿下问有没有人在山上活动,这个倒是很少。主要是毒瘴山林范围下,庄稼果树皆无法生长,生长的菌菇也是有毒的,所以一般没人在那片活动。”


    沈朔点点头:“这么说,那片车辙极有可能便是运粮车留下的痕迹。”


    轻舟拍了拍东风的肩:“可以啊你,中个毒还立功了!这样,等咱们回去后,你想吃什么开口,爷亲自下厨犒劳你。”


    东风张了张嘴,眼里露出渴望:“想吃粽子肥美的大肉粽”


    “行行行,给你裹个大的。”轻舟听着也忍不住咽了口水。


    饿欲一旦生起,便是一个传染一个。


    所有人眼巴巴跟着一起咽口水,沈朔没忍住,回到屋里翻找有无可以充饥的食物,谁承想真被他找到一碗炸蚕蛹。


    “丁秀他们拿了那一袋蚕蛹当路上干粮,没想到还给咱们留了一碗。”沈朔端着蚕蛹来到众人面前。


    此时都已饥肠辘辘,在闻到蚕蛹散发的香味后,吞口水的声音愈发响亮。


    沈朔让人将剩下的所有粥都端过来,和大伙儿一起将这些都分食了:“吃饱了好行动。”


    他绝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主动吃虫子,当他决心做众人的表率,将一只蚕蛹放进嘴里后闭着眼咀嚼,那种冷却后的酥脆与软烂也挡不住本身的鲜咸之味,他忽然感觉,好像还可以。


    沈朔一动口,剩下的人也迫不及待尝试起来。


    谢辛楼挑了个最小的,略有僵硬地吃下后,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是莫名笑了一声。


    沈朔瘪着嘴问道:“笑什么?”


    谢辛楼摇摇头:“属下只是想到,今日与殿下经历的这些,又是一份此生难忘的记忆。”


    沈朔双眸闪了闪,不知想到了什么,回过脸盯着地面:“今日,确实难忘。”


    谢辛楼看着众人狼吞虎咽,自己则是慢慢地喝着粥,半天才喝一小碗,他沉浸在众人的开心里,却没有看到殿下注视而来的目光,在温柔中失了神。


    第50章


    时间紧迫,趁离天黑还有时间,沈朔从土匪缴获的物件里寻到那一筐草药,带着它一同往东风指示的山林进发。


    山上雾气弥漫,为防止失散,众人在进入毒瘴前用绳子捆住腰身,彼此连接。


    谢辛楼一路检查四周情况,检查脚下土质,检查松山他们的绳子有无系好,最后才给自己系上绳结。


    沈朔见他忙得腾不出手,主动取了些草药帮他抹在脸上:“别动。”


    谢辛楼低头的动作一滞,下一秒脸上便生出清凉之意,属于草药的清香一时间充斥了鼻腔,感觉整个人都清晰了很多。


    他停了一会儿,等沈朔给他抹完,然而对方似乎打算给他脸上每一寸都抹上草药。


    “殿下,这些就够了,不必抹全脸。”谢辛楼见其他人都只是在脸颊两侧各抹了个圆,没有像自己这般都涂满的。


    沈朔顶着张严肃的脸,道:“你总是冲在最前面,多抹一些保险。”


    听着很有道理,若不是他嘴角没压住,谢辛楼就要信了:“殿下又捉弄属下。”


    沈朔憋着心思:“谁让你生得好看,给你全都盖住。”


    谢辛楼眯了眯眼:“大家都看习惯了,盖不盖的有什么不同。”


    沈朔坚持道:“有,本王说有便有。”


    最后谢辛楼一回头,除了眼睛鼻子和嘴之外,整张脸都糊满了草药,被其余人一通笑。


    “笑什么,你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再笑别把毒瘴都吸到肺里去了。”沈朔唤住众人,重整情绪:“待会儿进了毒瘴切莫大喊大叫,拉绳为信。”


    “是!”


    一声令下,由谢辛楼带头进入毒瘴覆盖的山林,沈朔紧随其后,众影卫在左右分散。


    蛊师的屋子就在不远的山坡上,在去往她家的途中,众人往西北方找寻,很快便看到有车辙显现的土地。


    沈朔估算了下车辙的位置,和蛊师家距离并不远,倘若运粮车从这儿经过,蛊师应当会有所注意。


    而麻昀谦明知运粮必被蛊师发现,又为何没有对她下手。


    思及此,沈朔有个大胆的想法,他拽了拽绳子,前头谢辛楼回到他身边:“殿下。”


    “去看看蛊师家中可有人?”沈朔道。


    谢辛楼颔首,随即绕到屋子后方,透过窗户瞧见里面的情形,随后听里边的动静。


    绳子对面传来信号,沈朔带着一众影卫包围了屋子,径直推门而入。


    蛊师正在床上打坐,不想有人闯入,瞬间露出惊讶神色。


    沈朔尚未开口,蛊师立即扯下手边的绳子,数十枚箭矢向四面八方射出。


    影卫们抽刀将箭矢打落,只见蛊师又拽动另外的机栝,屋内摆放的瓶罐尽数往众人这边砸来。


    唯恐她在里边加了什么毒物,沈朔第一时间叫众人后撤。


    趁此时机,蛊师一个翻身躲去屋后,在一堆箱子里找出什么藏在怀里,紧接着从后窗翻出,不想谢辛楼一直守在后边,她一出现就被逮了个正着。


    蛊师不甘被抓,反手从袖中摸出淬了毒的匕首向他刺去。


    “嗬啊!”


    蛊师想是怕极了,情急之下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手上,谢辛楼松手一躲,往她小腿一踹,她立即摔倒在地,顺势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辛楼,莫追!”


    沈朔等人从后方赶来,就见远处竟是悬崖,那蛊师不要命竟想直接滚落下去。


    谢辛楼不甘错失,竟也追了下去,吓得沈朔心跳一停,纵身跟着跃了下去。


    松山等人反应迅速,各自就近抱住树干,身上连接的绳子瞬间绷紧。


    蛊师身体悬空后才意识到不妙,等她彻底悬空时,谢辛楼趁机抓紧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拽紧了头顶的绳索。


    “啊!¥%#¥……¥%@#%……”


    蛊师一通喊叫,拼命挣扎,也不知是想死还是想活。


    她本身也不算轻,这样一通乱动,谢辛楼手上也很快没了力气,幸好沈朔也落了下来,一手扒住悬崖边的石块,一手抓住谢辛楼。


    “坚持住!”


    沈朔两下看了眼,发现身边正好有两块凸出的石块。


    他晃动身子,踩上其中一块,站稳后单手将谢辛楼拽上来,让他踩住另一块,又把手伸向蛊师:“你若想活命就抓紧我。”


    蛊师久居深山,听不懂他的话,但见两人似乎没有要她的命的意思,便也安静下来,把手伸向他。


    沈朔从谢辛楼手里接过了人,谢辛楼也有机会缓口气,手臂没了知觉,他自己用了点力,将脱臼的骨头重新接上。


    他看了眼脚下,才发现石壁几乎是90度垂直,悬崖高得不见底,风呼呼地撞在身上,稍有不慎就会被吹落。


    尽管他的脸被草药盖住,但还是能从他的眼中看到难得的害怕。


    沈朔本想责问他为何不听话,见他吓得如此,便也扔了这个念头,只问他:“下回还敢不敢了?”


    谢辛楼没回答敢还是不敢,只道:“蛊师不能死,她死了我们的线索又断了。”


    “本王也只是猜测,再者说咱们还能沿着车辙找,若为了个蛊师搭上你的命,本王不如自投悬崖。”沈朔生气道。


    “殿下又说气话。”谢辛楼微皱了眉道。


    “你若不气我,本王如何会说。”沈朔也皱眉给他看。


    说是不吵,但还是你一句我一句地争了起来。


    下面的蛊师双脚悬空,周身无所依靠,早就吓得不行了,再听两人的语气,感觉很是不妙,也不知戳中了那根神经,她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作势扔下悬崖。


    恰在此时,崖下一阵飓风旋起,将钥匙往上吹了一段距离,谢辛楼眼疾手快,伸手将钥匙攥住,身体也差一点踩出石块。


    “这都能注意到,谢辛楼,你到底有没有认真跟本王吵?”沈朔彻底疯了。


    “殿下。”谢辛楼不知道沈朔为何突然变成这样,也没了争执的心思,红着耳根道:“正事要紧。”


    沈朔用力哼了一声,但被风声掩盖了声响,心里愈发不得劲。


    谢辛楼用绳子给上头传信号,让松山他们拉二人上去。


    松山他们拉紧了绳子,但因着地势高度,他们不仅使不上力气,还不敢松开抱着的树干,只得给谢辛楼传信,让他们试着自己爬上来。


    谢辛楼将信号转告给沈朔,沈朔把脸一撇,作势不再说话。


    既然要他们自己爬,就得腾出双手双脚。


    沈朔让蛊师扔掉身上所有瓶罐,将她背在身上,随后和谢辛楼一点一点顺着石壁往上爬。


    松山他们感受到绳子变松后,也跟着拽紧往上使力。


    浑圆的红日悬挂在天际,江河白练自天而降,劈开一方大地,让两岸悬崖隔江而望。


    两道黑点在左边的悬崖上缓慢移动,江河涌动着,鼓动着飓风吹向摇摇欲坠的二人,时不时迷失重心。


    谢辛楼怕东西被吹掉,于是嘴里衔着钥匙,身体紧贴着崖壁,只听得上头隐隐传来松山的呼唤:“头儿,绳子好像卡住了,我们判断不了方向,你们的位置在哪儿?”


    谢辛楼左右看了一眼,见二人大概离落下的位置偏移了三丈的距离,但他嘴里有东西无法开口,于是默默看向沈朔。


    沈朔抬头看向崖顶,正思考需要多大的声音可以被传上去,然而就在此时,谢辛楼忽然松了点绳子,下落到他面前。


    看到谢辛楼的脸瞬间放大,沈朔来不及躲闪,就见对方脸及时一偏,下一秒自己唇上就贴上个冰凉之物。


    沈朔眸子不住颤抖,他盯着眼前人的耳朵,透过柔软的耳垂可以看见太阳的红光,他下意识张嘴咬住钥匙的尾端。


    感受到对方咬住了钥匙,谢辛楼便轻轻松了口,离开时发丝被风吹至身前,扫过沈朔的眉宇,将紧蹙的眉心就这么轻轻抚了开。


    “松山!”


    谢辛楼往山顶喊了一声,将两人的位置转告给他。


    山顶的人收到信号,很快调整了方向,配合二人的爬行,最终将他们从悬崖下拖了上来。


    等到了安全之地,众人都累得瘫倒在地。


    沈朔躺在地上,蛊师忽然一个弹起想抢走钥匙,然而钥匙被他紧紧咬住纹丝不动,沈朔直勾勾盯着他,反手敲了她的麻筋,蛊师立即倒在地上动不了。


    “殿下!”松山他们赶来制服蛊师。


    沈朔吐出钥匙,攥在手里问她:“你从见到我们开始反应便很激烈,此乃心虚的表现,你定然知晓赈灾粮藏在何处。”


    蛊师听不懂话,只直勾勾盯着钥匙,沈朔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赈灾粮藏身之处的钥匙?”


    “嗬!”蛊师张嘴就咬,沈朔掌心一拢,将钥匙藏起。


    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沈朔摩挲着谢辛楼咬过的位置,一边得意道:


    “果然是。”


    得出了想要的答案,他出于好奇,又多问了她一嘴:“赈灾粮关系到整个岭南的百姓,你为何帮麻昀谦,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蛊师见已然守不住秘密,神情也变得痛苦,她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作画,从画中得知,麻昀谦抢走了她的女儿作人质,她才只得在此替他看守秘密。


    谢辛楼忽然想到在太守府看到的那名苗人女子,于是也画了图案,告诉她自己见到她女儿的经过。


    蛊师立即激动起来。


    谢辛楼告诉她,只要她帮他们找到赈灾粮所在,他们会帮她救出女儿。


    没有一丝犹豫,蛊师整理了衣摆起身,让他们跟着她走。


    见她如此,众人心里不由生出欣喜。


    他们难掩喜悦,跟着蛊师往山的西南方向走。


    方向和他们最先推测的差不多,沿着车辙就能找到目的地。


    蛊师领着他们来到一个隐蔽的角落,扒开地上的草堆,露出底下的通道。


    粮食藏在地下不易腐烂发霉,这倒是符合寻常逻辑。


    蛊师示意沈朔用钥匙打开锁,随后他让众人解开绳子,先派两人先下去确认粮食,再用绳子绑住粮箱运出来。


    然而等谢辛楼和松山下去之后,扑面而来就是股潮湿味,二人心口一吊,惶恐粮食发了霉,赶忙打了火一看,偌大的地窖里却是空空如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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