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疤痕,在摇曳的火光下,仿佛活了过来。
阿灰的心脏猛地一缩,视线死死锁住那张苍老的脸。
他循着薪火玉牌微弱的指引,一路潜行至这片被世人遗忘的西北荒村,眼前的景象却比任何凶险的秘境都让他感到心悸。
这位被村民们称为“瞎眼老张”的樵夫,正用一根枯瘦的柴枝,在门前冻得坚硬的泥地上缓缓划动。
他的动作看似迟缓笨拙,可阿灰身为青云宗内门弟子,一眼就认出,那每一笔、每一划,都与宗门禁地里那上百根签到桩的基座纹路,暗暗相合,分毫不差!
更诡异的,是老樵门前那个半旧的陶罐。
每日黄昏,村里的人们都会将吃剩的残羹冷炙,或是刷锅水,顺手倒进罐里,权当是可怜这个孤苦无依的瞎眼老人。
这本是寻常的施舍,可阿灰的灵瞳却看得分明,那罐底深处,在浑浊的汤水之下,正悄然积聚着一粒粒比尘埃还细微的灵性光点。
村民们麻木的怜悯,竟在无人察觉间,构成了一场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供养仪式”!
就在阿灰潜伏于荒村的同一时刻,万里之外的青云宗,最高耸的观星台上,苏清雪召集了微光学堂所有内核弟子。
她玉指轻点,一张由灵力织就的巨大光图在众人面前轰然展开。
图上,是天下十七州的浩瀚疆域,而无数条纤细的银色光线,如蛛网般复盖其上,每一条光线,都代表着一株“银纹草”的生根发芽。
蛛网的中心,赫然便是他们脚下的青云宗!
而从中心辐射开去的次级节点,那些银光最密集、最璀灿的地方,却无一例外地标注着:乱葬岗、灾荒地、流民所、刑徒营
一名弟子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这些这些都是被遗忘之地,是连一丝灵气都没有的绝地!”
苏清雪的目光沉静如水,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我终于明白了。师祖他老人家选的传道之地,全是天道懒得看上一眼的地方。”
话音落下,满场死寂。
荒村的寒风刮过,阿灰打了个哆嗦,他决定不再等待。
他从暗处走出,抱起一捆散落的干柴,装作一个路过的拾柴童,踉跟跄跄地走向老樵的破屋。
“老丈,天冷,您这柴火不多了,我帮您添一些吧。”阿灰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澈,听不出半点破绽。
老樵划动柴枝的手没有停,头也不抬,仿佛没有听见。
阿灰将柴火放下,蹲在老人身边,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老丈,您这划的是什么呀?我听人说,在一些特别的地方,每天去点个卯,就算是‘签到’了,能保平安呢?”
“签到”二字出口的刹那,那根在地上划了不知多少年的柴枝,骤然停住。
万籁俱寂。
许久,老樵缓缓抬起头,那双灰白无神的眼珠仿佛穿透了阿灰的伪装,直视他的灵魂。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得象个诡异的孩童:“火要小,饭要冷,走路贴墙根这些规矩,是个扫地的教我的。”
阿灰的呼吸瞬间凝固!
这正是微光学堂入门弟子必须遵守的《潜行守则》!
不等阿灰反应,老人枯瘦的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片锈迹斑斑的铁片,只有半个巴掌大,边缘还带着断裂的痕迹。
可当阿灰的目光触及铁片的瞬间,他腰间的薪火玉牌疯狂震动起来,烫得他几乎要跳起来!
那是林闲师祖当年打扫宗门时,那把从不离身的扫帚上,崩落的一枚扫帚钉!
【叮!关键信物共鸣,薪火试炼第二关解锁:承重】
冰冷的提示音在阿灰脑海中炸响。
也就在这一夜,天,变了。
起初只是几片雪花,转瞬间,便化作撕天裂地的暴风雪。
来自北境冰原的罡风如同万千妖魔在咆哮,村里本就破败的屋顶被成片掀飞,木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轰然坍塌!
“救命啊!”
“房子塌了!快跑!”
村民们惊恐的尖叫声被狂风撕碎,他们从倒塌的房屋中连滚带爬地逃出,却又被足以将人冻成冰雕的严寒逼得无路可走。
阿灰体内的灵力瞬间涌动,他正要出手施救,一只冰冷的手却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那老樵。
“别急,”老人的声音在风雪中异常清淅,“让他们先怕够。”
“什么?”阿灰愕然。
老樵却不再解释,只是将他拉到自己那间同样摇摇欲坠的茅屋里。
他看着外面那些在雪地里绝望哭嚎、最后只能挤在一起,躲进村里唯一一个地窖瑟瑟发抖的村民,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竟没有丝毫怜悯。
直到地窖的入口被风雪彻底掩埋,直到村民们的恐惧和绝望达到了顶点,老樵才慢悠悠地点燃了屋里的一小堆柴火。
他没有念诵任何咒语,只是低声哼起了一段古怪、不成调的曲子,那调子仿佛是风的悲鸣,又象是土地的呻吟。
刹那间,异变陡生!
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被积雪复盖的土地下,那些由村民们无意中浇灌的银纹草,竟齐齐绽放出璀灿的银光!
光芒穿透了厚厚的积雪,连成一片,将整个村庄笼罩其中。
地缝之中,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淡金色屏障缓缓升起,如一个倒扣的巨碗,将小小的村落稳稳护住!
【叮!集体恐惧值达标,激活‘避劫签到阵’!】
狂暴的风雪撞在屏障之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随即如撞上礁石的浪花般,轰然散开。
任凭外界天翻地复,屏障之内的村庄,屋舍安然,风雪不侵。
青云宗,观星台上。
苏清雪手中的火纹玉符,与西北方向遥遥亮起的那片银光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她感受着那股由凡人最纯粹的恐惧转化而来的守护之力,眼中终于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终于明白了。
林闲师祖留下的传承,从来不是为了培养出另一个能够踏碎山河、俯瞰众生的“仙帝”。
他要的,是千万个能在绝境之中,多活一天的“普通人”。
她提起笔,在早已备好的《微光训》册页上,写下了第一章的开篇:
“真正的强者,不是踏碎山河,而是让每一个不敢喘气的人,终于敢——签到。”
而在无人能窥见的九天之上,那道守望了人间十一年的最后一道残影,缓缓消融。
他手中紧握的扫帚,也随之坠落,在空中化作漫天星尘。
然而,就在星尘即将触及大地,彻底消散的前一刻,它们骤然凝固,在虚空中化作一句无声的箴言:
【第十一年,不是结束,是第一万零一次开始】
箴言一闪即逝。
也就在这一刻,人间无数个被遗忘的角落里,破败的庙宇中,阴冷的地窟内,血腥的刑场边,堆满尸骨的葬尸沟旁一双双或苍老、或稚嫩、或伤痕累累、或因饥饿而颤斗不休的手,正缓缓抬起。
有人对着冰冷的墙壁,有人对着无尽的黑暗,有人对着冰冷的尸体,用尽全身力气,在心中默念出那句他们刚刚学会,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咒语:
“我签到了。”
风雪骤歇,死寂笼罩了整个村庄,仿佛连时间都被那场恐怖的风暴一并吞噬。
然而,当天边破晓的第一缕微光刺破黑暗,照亮那安然无恙、甚至连一片瓦砾都未曾掉落的村庄时,一种比风雪更刺骨的诡异和茫然,瞬间攥住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