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终于慢慢放下抬起的手臂。
凝视着被夜色描上浅黑的天边。
神情凝重。
裹挟着少许凉意的晚风悄然而至。
将篝火吹得摇摇晃晃。
秦迦南用火钳子将一个做工粗劣的黄泥小陶罐从火上取下来。
又倒了一半到一个精致的茶盏里。
走到老爷子面前。
“喏,改良版的罐罐茶,在安顺,家家户户都会煮,祖父不妨尝尝,和京城这边的区别大不大。”
只不过通常他们都是晨起煮来喝。
配着烤馍。
驱寒醒神。
老爷子看了她一眼。
依旧还在为她刚才私自做主闹情绪。
秦迦南继续。
“茶里煮了牛膝,强筋健骨,专治下肢萎软,平日里让黎叔给你也熬点喝,对你身体好。”
僵持了片刻。
老爷子最终还是败下了阵来。
认命的接过茶盏。
秦迦南笑了。
“这才对嘛,我师父说过六十岁,正是往前冲的好年纪,怎能整日龟缩在一方天地当隐客?岂不浪费祖父十几年的寒窗苦读?”
老爷子没好气。
“我都行将就木了,还要我起复,在外拼杀,那你年纪轻轻干什么?”
“当然是安心躺平当米虫啊。”
秦迦南毫无心理压力。
还不断激励老爷子。
“祖父,人要有目标,当官就要当最大的官,孙女还等着您老人家权倾朝野后狐假虎威呢!”
到时候别说攒银子。
就算是给安顺调个十来万守边将士也不是没可能。
虽然这么做难免有假公济私的嫌疑。
可能谁让这世道烂透了。
她想救的也只有安顺一个呢。
老爷子相当无语。
直勾勾的看了她片刻。
无奈闷头喝茶。
嗯。
他动作一顿。
看着手里杯盏愣了两息。
“加了两大勺蜂蜜。”
若非孙嬷嬷无意间提起。
秦迦南也不知道在朝堂纵横几十年的祖父居然嗜甜如命。
吃不得苦药。
可自从祖母离世之后,祖父日日服药。
却从未吃过任何甜食。
她可不信一个能当扬擒杀废太子的权臣会因男女之爱而舍弃秉性。
所谓吃苦。
不过是卧薪尝胆罢了。
真要无心朝政。
就在她刚刚试探起复之事时便会避之不及。
可老爷子不但接下了她的茶。
还顺着她的话头说了下去。
接受了走出堂屋。
又接受了秦迦南递过去的罐罐茶。
和秦迦南等人一起吃烤全羊。
对于老爷子来说也不是那么困难。
接下来的松鹤园出现了破天荒的一幕。
秦迦南、老爷子、黎叔、元宝和孙嬷嬷。
不分主仆,不分辈分。
围火而坐。
吃肉饮茶。
夜色悄至。
松鹤园里的篝火成了四方宅院里唯一的光亮。
老爷子会时不时看几眼大快朵颐的秦迦南。
秦迦南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边吃肉饮茶,还说着安顺的风土人情插科打诨。
黎叔、孙嬷嬷啧啧称奇。
老爷子则会因为她的话,时而皱眉,时而浅笑。
比之从前,多了一份活人气。
秦时文疏通了很多天都没能把秦云舟捞出来。
万般无奈之下这才灰头土脸的回家。
进门就见松鹤园的方向浓烟滚滚。
他误以为失火。
神色大惊。
连管家都没顾得上叫。
直奔松鹤园。
秦时文火急火燎的赶到。
眼前温馨和谐的一幕刺痛了他的眼。
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见父亲出门。
更没见过他如此轻松的笑。
父亲如此,母亲亦是如此。
明明他才是她们的儿子。
为何他们总要偏心秦迦南这个野丫头?
心头被酸楚填满。
脸上也被嫉妒覆盖。
秦迦南无意识回头时,刚好捕捉到这一幕。
她没看错吧。
秦时文居然会嫉妒她?
秦迦南好奇的看向刚才因她打趣,故意往火堆里丢了一根湿柴的幼稚老头。
见了鬼了。
这对父子的关系为何如此复杂?
老爷子也察觉她的异常。
顺着视线看了过去。
当看到呆愣的秦时文时。
脸上笑容随风散了。
被祖孙俩发现的秦时文再无躲藏的可能。
快步走了过来。
只不过开口就是对秦迦南的指责。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为何就不能像婉月一样安静些?”
“你祖父喜静,谁允许你来这闹腾的?”
秦迦南尚未开口。
老爷子已然抢先。
“自家孩子自然想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难不成还要学你们两口子,分不清什么叫亲疏有别?”
秦迦南属实没想到老爷子会当面给她撑腰。
心中熨帖至极。
果然,这对羊肉没白吃。
秦时文则被怼了个大红脸。
“父亲,婉月她......”
他想替冯婉月说话。
老爷子却没给他机会。
只淡漠的说出四个字。
“推我回去。”
秦迦南刚要起身。
秦时文已然扶住了轮椅扶手。
见老爷子没排斥。
秦迦南这才退了回去。
秦时文却忽然投来一记莫名其妙的白眼。
警告意味明显。
秦迦南扯扯唇角。
看向已然起身的黎叔等人。
“坐坐坐,羊肉可还没吃多少呢,浪费可耻。”
元宝小心翼翼的提醒。
“小姐,刚才大爷说让收拾了。”
“祖父都没吭声,用得着他发号施令?”
秦迦南又看向黎叔和孙嬷嬷。
“您二位又都是祖父祖母的心腹,更不必如此诚惶诚恐。”
黎叔和孙嬷嬷相视一眼。
不约而同的又坐了下来。
篝火前,四人继续吃肉饮茶。
堂屋。
灯盏燃起,照亮了一室晦暗。
父子俩无声对视。
在外面,秦时文尚且可以装的或儒雅或威严。
在老爷子面前,便只剩下了忐忑。
房间里落针可闻。
终究还是秦时文扛不住。
率先开口。
“父亲,您这次一定要帮帮舟儿,您若不帮他,舟儿真的要危险了!”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足有半盏茶。
“......父亲,这次长公主府的人摆明了要借此刁难舟儿,您说会不会是受了.....他的意,想要旧事重提?”
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天家。
老爷子沉静的老眼里染上嘲弄。
“就你们养出来的那个纨绔子,长公主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
“把你的脑子从后腰拿出来好好想想,你真以为长公主是为了你那纨绔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