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林枕溪用的还是父母给她起的名字,林听。
也正是那一年,她孤身一人转学到明港。
来接她的人是奶奶梁招娣。
梁招娣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丈夫去世后她和大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至于小女儿,十八岁离家出走后,至今音信全无。
一家四口住的房子是自建房,四层楼带一个庭院,位于海边的坡道上,林听跟在梁招娣身后,稀薄的日色一半洒在狭长的柏油路面上,还有一半滑进她眼里。
走到半程,电线杆柱旁倚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皮肤不算白,头发略长,挑染成亚麻青,披散在肩头,半边耳朵缀满耳钉,不怕冷似的,只穿了件黑色T恤,手臂上的纹身贴藤蔓般盘根错节。
气质和九十年代港片里的古惑仔如出一辙,不太好惹。
但看年纪,应该和她差不了几岁。
她在打量他的同时,对面的视线也牢牢锁住她,只是比她的要大胆狂妄很多,像一台扫描仪,来回扫射。
空气里骤然响起一声笑。
轻淡,却不怀好意。
就在林听别开眼的同时,她听见梁招娣问这男生:“今天怎么没去上学?”
林牧夹着烟,浑不吝的笑声里带出翻滚的白雾,“翘课了呗。”
轻描淡写又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梁招娣耷拉着眼皮,神情变得更加平淡,看样子是习以为常了。
“晚饭回家吃吗?”
“不好说。”
梁招娣没再多问,继续往前走,林听满肚子困惑,但什么都没问,抬腿跟上,有声音模模糊糊地从身后传来,“刚才那女的谁啊?”
林牧懒洋洋地笑了声,“一个没人要的拖油瓶。”
林听怔住,止步回头,在对上林牧挑衅的眼神前,先望见更开阔的背景幕布。
雾已经完全散了,礁石一角和鸭蛋青色空旷的天显露出来,海浪翻滚,带出的潮声格外恼人。
快到家门口,梁招娣才开口介绍:“刚才那人是你大伯的儿子,你的堂哥,叫林牧。”
林听除了“哦”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房间在四楼,墙面重新刷过,白到发亮,窗帘棉麻质地,半透光,一米二的单人床上铺着蒲公英花纹的床单,刚洗过,有清爽干净的味道,靠墙的书桌上堆着两本看上去刚拆封不久的书,《飘》和《简爱》。
林听的行李很少,她很快收拾好,两小时后梁招娣敲响她房门,将一个装着钱的信封塞进她手里,“这是你妈妈寄给你的这个月生活费,你藏好,别让别人看见。”
林听点头应声好,下一秒没来由想起林牧说的那句:没人要的拖油瓶。
林靖航和纪明兰是在她十岁那年离的婚。
她还记得他们离婚当天,纪明兰曾对她说,先这样过一段时间,等把高利贷还完,或者等到生活有所改善,再和她爸爸复合。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复合是无稽之谈。
这个家早在林靖航破产后支离破碎,而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破镜最难毫无芥蒂地重圆上。
父母不再相爱,林听只能寄希望于作为他们曾经爱情结晶的她,依旧能收获他们的偏爱和宠溺,可惜事与愿违。
林听十三岁那年,纪明兰遇到她人生中的“第二春”,对方事业有成,也是三年前离的婚,有个小林听两岁的女儿,他们计划第二年夏天结婚,但男方家里提出一个要求:林听不能和他们一起生活。
这一次,纪明兰毅然决然地选择抛弃林听,那会压在林靖航身上的债务已经没那么繁重,权衡后,他同意变更抚养权。
决定送林听回自己家乡明港生活的半年前,林靖航染上赌瘾,又欠下一大笔高利贷。
放贷人半开玩笑地说,只要林靖航割破自己脚筋站到冰上半小时,之前欠下的债就能一笔勾销。
走投无路的林靖航已经被逼疯,二话不说拿起匕首,照这人说的做,最后因失血过多昏迷。
醒来无法正常行走,复建也需要一段时间,暂时没法离开北城,纪明兰也不愿意来,用的理由很单一:她的新任丈夫不同意。
所以结合现实来看,林牧说得并没有错,她确实是一个拖油瓶,也是一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
梁招娣走后,林听打开信封数了数,有整整三千块,比以前多出五百。
或许是纪明兰对没法陪她来明港做出的补偿,林听没有多想,把钱藏好,打算另找个时间存进银行,用作自己以后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
在新环境里生活了两天后,林听逐渐摸清这个“家”里的地位等级。
大伯是皇帝,大伯母是暗处的支配者,林牧是拥有高贵血统的太子爷,因为受宠,行事乖张又肆无忌惮,也是林听最不该得罪的人。
至于奶奶,和她一样,只是一个软弱的服从者。
林听不喜欢林牧,更说服不了自己去低声下气地讨好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降低存在感,尽量避免和他的接触。
但明哲保身这套理论无法适用于所有情况,有些人就算不去招惹,也会主动找上门,林牧这种刺头自然不能例外。
他会在饭桌上直白地嘲讽她是个吃白食的,不该上桌,而是该和隔壁养的那一窝小土狗共用一个狗盆。
他会在她出门的时候,大剌剌地进到她房间,翘着二郎腿躺在她床上。
他会在抽烟的时候,装作不小心,烧掉她的习题本。
最过分的一次,林听回家,看见他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指卷着她背心的肩带,在半空一晃一晃的。
林听生理性反胃,从他手里夺过背心,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到双手被水泡到发皱才停下,还是过不了心里那关,眼不见为净地扔进垃圾桶。
熬过最艰难的一周,林听的转学手续全部办好。
霖安中学是明港唯一的重点高中,每个年级都有十六个班,高一不分文理,也不按成绩划分实验和普通班,而是打乱随机分配。
整个年级七班人数最少,林听顺理成章地被分到这里,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叫李峰,他在办公室简单交代两句后给了她两套校服,“我们这里的教材和你以前的地方用的略有出入,我已经把它们放到教室讲台桌上,到时候你自己去拿,至于校服,今天就继续穿你自己的,明天再换上。”
办公室和教室在同一层楼,林听不费吹灰之力找到,整间教室里只剩下第四组最后一排靠过道那处还空着。
林听经常转学,已经习惯充当外来入侵者被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抱起教科书,微垂着眼帘,走到自己座位,屁股刚黏上座椅,忽然听见一道男嗓,由远及近地传来:“插播一则消息,咱们大名鼎鼎的裴吵同学将于下月21号正式回归我们的怀抱。”
“他这次不是撞断了腿,伤筋动骨还要一百天,怎么这才修养两个月不到,就要回来了?”
“你懂什么?他和我们正常人能一样?你还在尿床的年纪,人家就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和身躯,已经学会玩卡丁车了。”
娄望还想说什么,眼皮一撩,注意到一张陌生面孔,快步走过去,语气有点痞,“你谁?”
林听下意识抬眼,稍顿。
他的肤色比林牧的还要黑点,偏小麦色,五官轮廓深而硬朗,眉尾一道细长伤疤,嘴角玩世不恭的笑,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嚣张又邪性。
明港是盛产这种类型的男高吗?
林听眉头紧皱,赶在娄望察觉前,恢复原样,没来得及开口,前桌转过脑袋回答:“你是不是傻?老李昨天不是刚说过,我们班会来一个转学生。”
她朝林听咧开一个友好的笑容,“你好,我叫丁倩雯,他是娄望。”
“我叫林听。”
丁倩雯:“聆听的听吗?”
“对。”
“好特别的名字。”
林听笑笑,没说话。
娄望打量她几秒,指了指她眼角,不过脑就问:“你早上出门没洗脸么?眼角有眼屎。”
林听再好的脾气,听到这话,一时也气血翻涌,丁倩雯反应比她还大,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你瞎啊,她这粒是痣。”
娄望眯着眼凑近,意识到确实是他看错了,拖着长调哦了声,丁倩雯身体已经完全转了过来,两手托腮,对着林听,“你这粒痣位置长得真好。”
林听长着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瞳仁不黑,带点琥珀的光泽,睫毛浓密卷翘,下垂时能遮住大半情绪,直勾勾地盯住别人看时,有种孩子气的天真和清澈,但因为这颗痣,打破了整体的清秀感,多出几分佻丽。
丁倩雯:“我听别人说,长在这位置的痣,叫明桃花痣。”
娄望拉开林听身侧的座位,冷不丁听见这句,没忍住笑了声:“新同学,你的痣上都长桃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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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桃花运是不是特别旺?”
他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不含恶意,林听却升起一种难堪的感觉。
丁倩雯用力踢了他一脚,“你能不能别欺负人?”
娄望对嘴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从兜里拿出自动铅笔,专注在桌板上写写画画,铃声响起才离开。
林听抽空往旁边看了眼,隔壁桌板上画着一Q版小男孩,发型比《樱桃小丸子》里的花轮和彦还要飘逸,鼻梁上架一副墨镜,半边嘴唇挑起,酷似某个运动品牌logo。
他坐在车里,车的样子似乎是照着那几年正火爆的《跑跑卡丁车》里的模型画的。
人物右上角有个对话框,趁历史老师板书的间隙,林听凑近一瞧,写的是:【靓女上车,裴哥带你驰骋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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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听很快发现她的新同桌是班里的话题人物,不管他们谈论什么,话茬最后总会拐回到他身上。
有聊他到底为什么会摔断腿的,原因五花八门,也有聊他缺席这么久的学习,期末考挂个鸭蛋怎么办。
语气介于调侃和幸灾乐祸间,不好剖析,真正让林听感到好奇的是娄望一句:“裴闹这货,瘸着腿还来挑衅我们,说他就算拿脚考试,也比我们这群人强,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她轻轻戳了戳丁倩雯的背,“我同桌不是叫裴chao吗?怎么今天又变成了裴nao?”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的,总不可能是吵闹那两个字?
那还真是特别。
丁倩雯笑到不行,“什么裴吵裴闹的,人家叫裴寂,这俩都是娄望他们给他起的绰号。”
林听大概能猜出他的姓氏源于哪个字,但不知道ji怎么写。
是同吵闹相对的寂静的寂?
她得不出答案,只能求助于丁倩雯,偏偏铃声在前一秒打响,这个疑惑不了了之。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时间,就见娄望拿着一包粗盐,在她身侧立定,林听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幅度小,娄望没察觉到,用牙齿撕开袋口,将盐倒到裴寂座位上,一粒都没浪费。
大功告成后,才捕获到隔壁的目光,他直起腰,扔了包装袋,“你这同桌最近诸事不宜,一会上吐下泻,一会被人撞断腿,我撒点盐给他祛祛晦气。”
听起来像解释,但语气不是,随意,漫不经心,似乎还有种“我就这么干了,有本事你去找老师告状”的无法无天感。
那会是四月中旬,天还没热起来,霖安建在海边,吹来的风裹挟着丝丝缕缕的凉意,林听却热到像被人放进锅里烹煮过,后背渗出密密匝匝的汗液,直到耳边的浪潮声变得清晰,她又像被卷进海里,潮水铺天盖地的包裹着她,让她体会到一种难忍的窒息。
她的脸色白到瘆人,娄望被吓到手足无措:“不是,你突然怎么了?”
丁倩雯循声回头,也被吓了一跳,刚要带她去校医室,林听已经在虚无的假象里替自己找到能够靠岸的小船,平缓好呼吸,重新支撑起虚有其表的镇定与从容,“我没事。”
娄望长舒一口气,“下次可别这么碰瓷了——”
他还想说什么,被丁倩雯一个眼神瞪走,转头哥俩好地拦上体育课代表的肩膀,“等裴闹回来,咱们去买几瓶汽水,多晃几下,就冲他的脸喷。”
声音没收,三米外的林听听得清清楚楚,丁倩雯觑着她欲言又止的反应,大大方方地拍拍胸口:“你想问什么,尽管问,我一定照实回答。”
她确实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比如她的同桌是不是被霸凌了,娄望经常这么对他吗……
可是一个都问不出口。
沉默了会,林听选了个最无关痛痒的问题,“我同桌的名字怎么写?”
丁倩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稍顿后接过她递来的纸笔,边写边说:“裴是非衣裴,寂是寂寞的寂……不过他初中以前不叫这个名,叫''裴寂青'',他外婆从''相思寂寞青苔合,唯有春风啼伯劳''这句诗里摘出来的,他觉得不酷,软磨硬泡让他爸给他改成现在这个。”
那天数学课上,林听罕见地走神了,做题时,把“解”写到印有“裴寂”的草稿纸上,后面还跟着她自己的名字。
林听,裴寂。
她一瞬不停地盯住这四个字看,盯的时间一久,看出了其他东西,比如他们的名字字体一个是左右结构,一个是上下结构——
巧,又不巧。